4.芝加哥蹤影
1910年2月某日,芝加哥某洗衣館半掩著的門口。孫中山正欲進去宣傳革命,猛
不防裡邊衝出一位手持熨斗的華僑,指著孫中山氣勢洶洶地說:「你不要進來,我
不聽你的『大炮』,你要進來,我就用熨斗擲你!」孫中山誠懇地笑笑,點點頭,
到另一家華僑那裡去了。
隨行者很不理解。孫中山解釋道:「沒有什麼,人家不瞭解革命道理,責備兩
句是不足怪的!」
辛亥革命前一年,即1910年2月間,孫中山先生由三藩市來到美國中部芝加哥城。
他只一個人,沒有攜帶什麼行李,街道也不熟,先在芝加哥市區找了一家不引人注
意的小旅店住下,就到唐人街華僑經辦的上海酒樓去找梅光培。
梅光培當時擔任上海酒樓的經理。那時我才16歲,正在芝加哥讀書,居住上海
酒樓內。孫中山來找梅光培的時候,恰好我呆在家裡,一同見到孫中山先生。
梅光培和孫中山雖是廣東同鄉,但彼此素不相識。孫中山找梅光培,是通過朋
友介紹來的。那天上午,孫中山先生到上海酒樓說明來意後,梅光培就迎接孫中山
在內進工作室坐下,並邀請孫中山從小旅店移居上海酒樓。
從孫中山與梅光培的交談中,我知道孫中山先生當時是由三藩市來芝加哥的。
孫中山來芝加哥的目的有三個:首先是向芝加哥華僑籌款,準備在國內進行革命起
義;其次是向芝加哥華僑宣傳革命道理,建立同盟會組織。但孫中山先生當時對芝
加哥華僑的情況很不熟悉,需要人幫他帶路。那時上海酒樓自經理梅光培以下,大
家都忙於應付業務,分身不開。只有我正放寒假,整天都空閒無事,對當地華僑情
況又比較熟悉,於是梅光培就叫我帶路。因此,我就有機會和孫中山先生作了多次
的接觸。
芝加哥的華僑情況和保皇黨的關係
孫中山來芝城的前三年,保皇黨首領康有為來過美國,在美國各地的華僑中間
進行過宣傳、組織活動。
1910年間,芝加哥華僑有3000多人,其中有1000多人姓梅,他們全都是台山人。
其餘為陳姓、李姓和余姓等。這些人在芝加哥市區開有幾十家雜貨店、幾十間酒樓
和數百間洗衣館。
保皇黨籌款的辦法主要是帶來很多清朝官員穿戴的袍褂靴帽,在華僑中賣官騖
爵。據說三品官以下的爵位,他們都有權封贈。封贈官階的大小,按你捐款的多寡
來決定。那些在芝加哥開設有較大商店的幾十個華僑老闆,差不多都參加了保皇黨。
這些人在芝城華僑中,都是屬於上層,他們手上都握有比較多的財產。他們參加保
皇黨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希望有朝一日,康有為的保皇黨在清朝掌握了大權,能
夠得到一官半職;一個是將來回國探親時,可以穿起官袍頂戴,炫耀鄉里。他們為
了這些目的,拿出不少錢給保皇黨,換取了清朝的官服靴帽。我親眼看見芝加哥一
些華僑大商店的老闆,穿起清朝的官服袍、褂、靴、帽,耀武揚威地拍起照片來。
保皇黨在芝加哥的機構組成以後,在芝城卡勒街三百多號一家華僑商店的二樓,
懸起一塊刻有「保皇黨」三個大金字的招牌。保皇黨在芝加哥的負責人叫梅恭柏,
當時他年約40多歲,在芝城開有一間大酒店,招牌叫瓊綵樓,比我們上海酒樓大有
3倍,投資10萬美元,所以芝城華僑平時不說瓊綵樓大酒店,管它叫十萬莊。這家華
僑大酒店的股本是集資合辦的,其中以梅恭柏的股本為最多,所以瓊綵樓的經理就
由梅恭怕擔任。
孫中山在芝加哥的活動
由於保皇黨的活動,孫中山先生在芝城的工作受到很大的影響。首先是芝城的
華僑上層人物,不但不肯拿出一文錢,而且還攻擊孫中山所宣傳的革命道理是「車
大炮」(粵語:吹牛)。華僑中層人物有些對孫中山之來,也很冷淡。他們對孫中
山驅除韃虜,建立民國的道理,雖不表示反對,但思想上有顧慮,不敢出來支持,
覺得清朝腐敗雖然應該打倒,但推翻清朝這件事總是大逆不道,是「造反」,要是
清朝打不倒,將來回到祖國,難免有生命之憂。能夠接受孫中山的革命道理,支持
孫中山的只有華僑下層群眾。但是他們一天到晚忙於找生活,不能在經濟上給孫中
山以很大支持。
孫中山對這些情況,並沒有感到意外。他每天都出去,幾乎是挨家挨戶地去找
人談革命道理。據我所知,孫中山當時所談的內容,大體上都是說清王朝統治我們
祖國200多年,到如今國勢積弱,腐敗無能,已到極端的程度,對外毫無抵抗能力,
一敗再敗,割土讓地,成為當今世界列強最容易欺侮的一個次殖民地國家;對內野
蠻專橫,絲毫談不上民主自由。官吏如猛虎,貪婪成性,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
無以為生。因此我等必須起來革命,推翻清朝,建立一個富強的共和國。希望僑胞
們支持,特別是從經濟上支持革命事業。
聽了孫中山的宣傳鼓動,有些僑胞表示贊助,也拿出些少錢來支持,但不少人
表示冷淡,有些聽了之後,則嗤之以鼻,甚至予以嘲笑。有些則乾脆拒絕孫中山去
訪問。當我陪孫中山挨家挨戶去訪問的時候,我看到不少商店僑胞,眼看孫中山行
將走來,立即關起店門,給孫中山一個閉門羹。有一天上午,我們走到一家門扉半
掩的洗衣館門口,正準備舉步進去訪問,猛不防裡面走出一個僑胞,一手拿著燙衣
服的熨斗,一手指著孫中山氣勢洶洶地說:「你不要進來,我不聽你的『大炮』,
你要進來,我就用熨斗擲你!」孫中山一聽,對那位僑胞很誠懇地笑笑、點點頭,
走向另外一家商店去了。當時我曾表示遺憾,說道:「這個僑胞的態度,真叫人受
不了!」孫中山當時即安慰我說:「這些遭遇我早已預料到的,沒有什麼。人家不
瞭解革命道理,責備兩句是不足怪的!」
孫中山在芝加哥的宣傳鼓動工作是深入到僑胞下層的。他每到一家餐館,都要
到廚房去,和廚工們交談,有時一談就是大半天。他很重視僑胞的下層人物。有一
次,大家談論芝加哥華僑的情況,認為上層人物多數參加保皇黨,對革命不感興趣;
下層人物為數最多,但經濟情況一般較差,所處地位,多不受人重視,對革命事業,
起不了多大作用。孫中山不同意這個看法,說:「不能用這種估計去看待下層的僑
胞,他們的力量是不可輕視的。泥土下面,我們往往可以找到寶貝啊!」
孫中山在芝加哥的生活
孫中山在芝加哥的生活非常樸素。他在這裡的一切用費,都由我們負擔。當他
在我們上海酒樓住了兩天後,覺得不大方便,想到外面去住,於是我們就給他介紹
一間大的旅店,他謝絕了,認為太浪費。他多數在上海酒樓用膳,飲食不大講究。
我們有時候搞一兩樣好菜給他吃,他總是說不用這麼好的菜,隨便有點菜就可以了。
他天天出去都是穿西裝,打領帶,我們華僑當中有些是穿唐裝的。有一次,他對我
們說:「我穿西裝是不得已的。美國這個地方,不穿西裝,就給人瞧不起,辦事、
找人都不方便。」
孫中山在生活上要求不高,但對革命工作卻要求很嚴格。有一天下午,孫中山
出外訪問回來,在上海酒樓經理室坐著,我坐在他旁邊。休息了一會,他和我談天,
我問孫中山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做生日的?」他溫和而又嚴肅地答覆我說:「革
命還沒有成功,談不上生日;將來革命成功了,就天天都是生日啦!」孫中山的這
幾句話,因為是我在小時談生日的時候說的,所以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孫中山不願意公開行蹤,因此他總是找一些不大惹人注目的住處。有一次,他
在芝加哥一間旅店住著,感到不方便,就接受華僑蕭雨滋的邀請,搬到蕭家暫住。
蕭家住處很簡陋,原本外人不大在意。孫中山搬進去住的時候,就告訴蕭雨滋的家
人,請他們不要把他的行止傳開去,說外間一知道,新聞記者就會跟蹤來訪,就會
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原想在蕭家多住幾天,不料蕭雨滋的大兒子竟將他的行
止洩漏出去,引起新聞記者的探訪。孫中山先生當時十分生氣,當著蕭而滋的大兒
子的面,責罵著說:「你這個孺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孫中山先生責備人。
孫中山在芝加哥期間,除外出訪問,宣傳革命外,多在住所撰寫信件、文稿,
和各方面聯繫。有一次,他收到一封來信,拆閱的時候,我和梅光培站在旁邊,孫
中山看了信之後,對我們說:「梁啟超來信說他原可以和我們合作,只是他和康有
為的關係太深,不能離開保皇黨。」孫中山花在答覆和處理信件的時間是很多的。
孫中山在芝加哥的用費,事前都是我們拿錢給他,但他往往把錢寄去香港作革
命的經費。有一次,他要到芝加哥附近的一個市鎮去向華僑宣傳募款。前兩天,我
們就拿旅費給他,但臨要走的時候,他要我們給他買車票,說給他的旅費已寄去香
港作革命經費,沒有錢了,於是我們又再拿旅費給他。
芝加哥同盟會的成立與活動
保皇黨在芝加哥的活動雖給孫中山的革命工作以很大阻礙,但仍有許多華僑投
向革命事業,捐款支持,有些則加入了同盟會。
芝加哥華僑的捐款多由我們寄往同盟會香港機關部,收款人是一個化名。這些
捐款都先後發有收據或發給公債券。公債券的票面有5元、10元、20元、50元、100
元數種。言明以後加倍歸還,有些加幾倍。捐款大家都用美元,歸還時可以折成港
幣。我個人捐了幾次款,當時我在讀書,尚未做事,捐款不多,但前後也捐有好幾
百美元。我沒有指望這些捐款將來能夠還我,不料抗日戰爭初期(1938年),我在
廣西大學任教時,居然得到通知還款,但那時我的捐款收據和公債券已遺失一些,
只找到一部分。可是由於還款時完全按照當年的聲明加倍或數倍奉還,所以我所存
的收據和公債券雖不多,但前後收到的還款,也有港幣好幾千元。
當時孫中山和上海酒樓的僑胞來往最多,所以上海酒樓的僑胞受孫中山的革命
影響最大,好多人都表示願意參加同盟會。孫中山根據這個情況,就決定於正月十
五日舉行同盟會會員加盟儀式,正式成立同盟會芝加哥分會。舉行儀式的地址在上
海酒樓二樓一間房內。第一批參加同盟會的有上海酒樓的老闆梅耀富、梅旭耀,經
理梅光培,股東兼泰和雜貨店負責人李柏、梅壽,上海酒樓洗盤碗的梅長就,招待
員梅才、梅天宇,住居上海酒樓在芝加哥半工半讀的梅斌林(即梅文傑)等,共10
多位。
加盟的儀式由孫中山先生親自主持,並由孫中山介紹加盟。加盟時要宣讀誓詞,
誓詞全文已記不得了,全文不很長,只記得後面有一句是「願受紀律處分」。會上,
孫中山先生還告訴會員們一些保密的聯絡暗號。記得其中有兩句對話是:「你是哪
裡人?」「我是漢人。」「這是什麼東西?」「這是中國物品。」又在與人握手時,
不是手掌握手掌,而是用尾指交搭對方的尾指,然後手背靠在對方的手背得將食指
在對方脈門點三下,只要這些暗語答對或動作做對了,就知道對方是同盟會會員。
但我們這些同盟會會員在芝加哥活動的時候,很少用這些暗號。
同盟會芝加哥分會成立以後,主要的活動就是籌款支援革命事業,其他的政治
活動很少,對保皇黨也沒有展開鬥爭。但我們曾經捉弄過保皇黨,事情的經過是這
樣:我們對掛在卡勒街一家商店的保皇黨招牌感到很討厭。有一天,我和一位姓方
的同學商議,想把這塊招牌去掉。我們商量之後,就大大方方地走到一家製造招牌
的商店裡,以翻新招牌為名,預付了錢,叫他們在星期天上午6時前把掛在那家商店
的「保皇黨」招牌取下來刷新。芝加哥習慣,翻新招牌是由承辦店戶派人去把招牌
取下,然後拿回店中刷新,刷新以後,又派人送去給它掛上。芝加哥的商家店戶,
逢星期天總是遲些營業,因此我們要求那家製造招牌的老闆,請他們在星期天上午
6時以前把它取下。到那天,那塊「保皇黨」的招牌,果然一早就給取下來了。第二
天,我們打電話給那家商店,聲明那塊招牌不要了,請他們不要送回來。這一來,
保皇黨的招牌就不翼而飛,群眾議論紛紛。從那以後,芝加哥的保皇黨便一直沒有
再掛招牌了。
孫中山在底特律的活動
梅耀富和梅旭耀等在芝加哥合資經營的餐館有三間,除上海酒樓外,尚有聚英
樓和會英樓兩間。其中上海酒樓營業情況較差。那年秋天,上海酒樓就遷到美國東
部底特律去,並把招牌改為中國酒樓,我也轉學到底特律去。到冬天,孫中山先生
又到底特律來。他來的目的,還是在籌款和宣傳組織同盟會。他這次沒有住在中國
酒樓,而住在中國酒樓隔鄰的一家旅店裡,但每天仍在中國酒樓用膳。
當時底特律市的華僑只有百多人,他們經營的也都是酒樓、雜貨店和洗衣館。
孫中山在這裡的活動,和芝加哥一樣,每天都訪問華僑,宣傳革命和籌款,最後在
底特律成立同盟會分會。第一批加盟的有湯介眉、朱卓文、林光、林光漢、余逵、
余棟、梁賀、梅義榮、林槐部和方神長等20多人,其中除湯介眉等數人外,其他均
為中國酒樓的職工。舉行加盟和成立同盟會分會的地址也是在中國酒樓,介紹和主
盟的人也都是孫中山先生。底特律同盟會分會成立以後,孫中山還和部分盟員合拍
了一張相片,孫中山坐在正中,朱卓文和湯介眉分坐兩旁,我蹲在前排。
孫中山先生第一次在芝加哥活動的時間約三個星期,而他第一次在底特律活動
的時間要短些,一共只有十天左右。
(梅斌林:《孫中山在美國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