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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傳記] 鐵血宰相 ~ 《 俾斯麥 》

十七、好鬥的老頭子

    俾斯麥現在七十二歲了。帝國議會反對他,他恐嚇說:「只要我還有權力,我
將永遠奮鬥!」

    他已經同他的兩個對頭講和了。首先,他逐漸同中央黨說妥,取消了大部分反
對這些黨員的辦法,停戰時他對議會倔強地說:「我們把軍械放在戰場上,但是我
們卻不收藏起來。」1879年冬天,溫德赫斯特又一次出現在俾斯麥議院的晚餐會上,
他很受歡迎。新教皇曾寫信給皇帝及俾斯麥,說再過幾年他把基督寶星賜給這位近
代的路德。這個大寶星面上用的是拉丁文。俾斯麥一邊讀一邊笑。報上說:「普特
卡默已經去羅馬求神父說服俾斯麥用新的拼音法。」

    俾斯麥與保守黨和解,同時也是審時度勢的辦法,與他同中央黨和解有關,當
1877年選舉時,保守黨贏得幾票,民族自由黨就失去幾票。俾斯麥因此贊成兩黨分
離。本尼格森是比較聽話的政客,拉斯克卻較為跋扈。因此俾斯麥要本尼格森人內
閣,以便孤立拉斯克。本尼格森猜到了俾斯麥的意圖,不願孤身人險,要求他的另
外兩個同黨也加入內閣。因為這個條件,俾斯麥的計劃失敗了。掙斯麥雖然要本尼
格森作同事,卻趕快推開他說:「本尼格森與米凱爾兩人都完全依賴輿論,我不能
同這樣不勝任的人共事,他們比四年級的小學生好不了多少。」

    俾斯麥之所以回到他少年時候的政黨,是保護稅造成的。他實行自由貿易政策
有十四年之久,後來在1879年改行保護政策。在他看來,保護政策不僅是增加國家
權力的一種方法。他想通過官辦鐵路與間接稅來減輕財政負擔,以此鞏固帝國。他
急於要介紹新稅,一想到法蘭西賠兵費,有三千九百萬的盈餘,就很惋惜。他說:
「政府倒不如缺少款項,以便介紹新稅。」這樣的新稅最讓第四階層的人受苦,卻
阻止不住他重稅於「人民的奢侈品」:煙草,啤酒,糖,咖啡,煤油。整個德國此
時第一次聽到了這樣的口號:「保護實業與農業。」俾斯麥實行新稅的理由是很有
特色的:「自由貿易是一個理想,很值得懷好意的德國人想像的,將來有一天是可
以辦到。關於這個問題我科學理解的程度,也如與眾多活機體的行為有關的問題一
樣,醫學並未解開這麼多隱謎。……由此可以推用於國家的許多問題。我對科學的
抽像示教看得很冷淡,我以平時閱歷裁判。……按照我的感覺,我們現在把稅則弄
到這麼低……我看見我們流失了許多血……我們必須輸新血給德意志的身體。」

    他說「按照我的感覺」,如同二十五年前一樣,他拿閱歷與科學對抗,嘲笑知
性的考慮,說是「感情」。悍斯麥其實想取消帝國議會節制預算之權。他今天跟隊
前一樣,都要抽所得稅,為帝國盡力籌款。這是保守黨的辦法。

    兩年之後,選舉了一百個自由黨員和一百個中央黨員。這兩黨都許諾反對改變
經濟政策。議會裡有一個反對俾斯麥的多數派。夫賴塔格在此時的一封私信裡說:
「這次選舉是一個表徵,表現出來給俾斯麥自己,給我們的人民,給外國人看的。
選舉的結果就表示一個人(他曾把他的影子與臉面強加於民族之上)的見解是無法
對待的,表示這樣的見解將到末日了。……他的手段已經失去許多效力了。這個大
演劇家原來是由獅子、狼、狐狸雜湊而成的,現在人民已經知道了。德國人逐漸明
白過來,瞭解這個人,他們以為他是個大人物,是個好人,他卻沒有一個顧名譽的
人與一個良友所應有的名利屬性。……他退位的時候到了。但他是這樣大塊,這樣
肥胖,又這樣機靈。」

    這時候帝國成立已有十年了,開始衝突也二十年了。在這種情況下,俾斯麥又
與國人奮鬥了。他必須先造成一個大多數,然後通過一個立法的新議案。他不得不
依賴於善改變的聯盟,如同他的外交政策一樣。他對任何反對意見都是狂怒的,嚴
厲咒罵,他罵中央黨、阿爾薩斯人、波蘭人、社會黨——罵他們是帝國的仇敵!我
們聽他在演講台上說話,他好像是一個返老還童的選手。1880年他說:「我生活過,
戀愛過,也曾奮鬥過,我並不是不想過安靜日子。我之所以守位不去,是由於皇帝
的意志,我不能在皇帝年高時離他而去。」過了一年,這時候選舉不利於他,他說
:「如果上帝讓我死的話,我將死在這個被敵攻陷的缺口裡。一匹有血性的馬要跑
到倒地為止。有一個時期,我曾有過告退的想法……不如告訴你們,我已經很久沒
有這種想法了。既來之,則安之。除了皇帝的意志,其他什麼都不能使我下馬。如
果我告退,自然有許多人幸災樂禍,因此我更堅定信念了……我決計只要我一息尚
存,就要為祖國效勞到底。」



    又過了一年,俾斯麥說:「除了因為我以責任為重外,還能有什麼讓我堅守不
走嗎?這件事並沒有多少樂趣。早時,我願意做事,也很熱心很有希望地辦事。只
有很少的幾件事能達到預期目的,那時候我年少身體又好,現在我年老又多病。什
麼事使我守位不走呀?你們難道以為我站在這裡,就像在一個打烏鴉的人的小屋前
面的一對囚鴉,任憑那麼多鳥啄我,忍受羞辱而不能報復嗎?……如果皇帝要我告
退,我是非常樂意同各位辭行的,永遠的辭行。」

    他就是這樣表示他的怒意和怨恨的。他的話很激烈,滔滔不絕。他的演說並無
裝飾,不用動情的句子。他說出長而有力的語句,怒目注視台下,兩眼發火,亂罵
一通,使他的對手們在那陣子喘不出氣來。隨後,他拿起公文包轉頭就走了。他們
看著那個穿黃領藍色制服的大塊頭走出門去,一面厭惡他,一面卻又敬重他。俾斯
麥卻越來越看不起那些仇敵了。

    有時候他說的話,就像一個預言家的勸誡,不然就含著諷刺。他在帝國議會說
:「我不能否認在這最後二十年間常要被一種『類似』所麻煩,就是我們德意志歷
史與條頓族諸神的古史之間的類似。眾民族的興旺在大戰之後不幾年就完了。……
隨後洛基(世傳德意志的仇敵)就來了,分黨的怨恨,使其滋養於朝代與憲法的奮
爭中,於眾多部族芥蒂中,於黨派競爭中。這就把不和的因素灌入我們的公共生活
中……洛基,這個分黨的鬼,就把浩特爾領錯了路。使他攻打自己的祖國,使之受
致命傷。——倘若從1866年至1870年我們民族的所有功業坍塌下來,我將在上帝面
前,在歷史面前控告你們傷害祖國……在我們年輕時,民族前進的動力是極其不同
的,那時候的政治生活概念要比現在好得多。現在許多不良因素都不能被肅清,將
來等我們都死光了,你們將會看到許多事情在德意志怎樣發展!」

    1881年的選舉雖然有反對社會黨法律,民主黨也贏得幾票。在普特卡默手下,
重大的市鎮都宣佈了戒嚴。萊比錫的社會黨領袖們因為刊行禁報而被監禁了。雖然
這樣,以前答應的勞工法律還是實行了,頒布了勞工疾病保險條例(幫助政府的巴
姆貝格爾說它是靠不住的)之後,又增設了意外保險法,1888年又制定了年老撫恤
金與殘廢恤金法。還在俾斯麥未同拉薩爾談論之前,他就規劃好了國家社會主義的
概略,上文提到的新法律就是趨向於這種主義的腳步。

    國家社會主義裡有保護勞工的意思,並不始於俾斯麥。拿破侖三世,還有幾個
人,都在俾斯麥之前。就德意志帝國而言,俾斯麥卻是先導。「現在時候到了,我
們應該體會在社會黨的諸多要求中,哪些是合理的,這些合理的成分與現行政制合
而為一究竟能到什麼程度。」早在1871年他就同商務大臣談過這樣的話。過了十年,
這位宰相對部臣預言說:「既然國家能夠籌備款項,國家必須把這件事辦好,必須
提供這筆資金,不是賑款,就當是實現勞工們的希望。因為有許多事,光是勞工們
的一番好意也解決不了什麼,他們有權希望國家幫助。軍隊士兵殘廢了或是年老了,
可以領撫恤金,為什麼勞工不能呢?再過不久,這種見解將被大眾承認。這次我們
的政策可以失敗,但是我堅信國家社會主義一定會行得通。凡是要實行這種政策的
政治家,都將出露頭角。」

    當他存有柏拉圖派的觀念時,他預料將來就是如此清楚,他的動機不過是舊的
盤算,當他把這樣的動機說成是「實用基督教」的基礎的時候,讓人聽起來尤感刻
薄。例如他說:「一個盼著將來能得養老金的人,較為知足,也易於對付。我們試
拿一個辦私事的人與在相府或法庭辦事的人相比,這兩個辦公事的必定較為遷就,
較為聽話,因為他們盼望得到養老金。……只要我們能使得不著遺產的人滿意,哪
怕花大價錢也值。……花了這樣的錢,就沒有革命發生。革命所花的錢可要多得多。」
這種想法是他在私下裡說的,在演說台上他說:「即使是最貧窮的人也應該享受人
類的尊嚴。」

    因為俾斯麥完全誤會了社會黨的舉動,所以他的國家社會主義政策得不著什麼
好處。紅色選票越來越多,以致後來用百萬計。況且在兩次選舉間,又施行反對社
會主義的法律。1887年政府想頒布一條法令——凡是違犯此項法令的人都將被剝奪
公民權。帝國議會沒有通過。

    在國內爭鬥、國外衝突的此時,老皇帝威廉恰好九十歲。來日不長了。1887年
3 月在給他祝壽時,無人不問:「還會活多少年?以後會發生什麼事?」之後,宮
廷內切切耳語,風聲走漏,說太子大病,祝壽時,他說話的聲音很啞。兩個月後,
天下都知道了老皇帝死後繼位的將是一個少年皇帝。

    俾斯麥的心跳加快,他看出轉機快要來臨了。這次更為重要,比1861年春天盼
特烈威廉病逝後還要重要得多。每次威廉坐馬車出來,全歐洲都知道這位老皇帝的
玉體怎樣了,沒人敢再看聯盟年限,宰相的政策的組織都被懷疑、畏懼和成見撕破
了。索爾茲巴利貴族猶疑不定,威廉親王同俄羅斯這樣要好,會不會變成一個痛恨
英國者?當威廉親王私下裡對沙皇說仇視英國的話時,沙皇十分歡喜。當1887年年
底,亞歷山大前往柏林時,局勢不定,好像大戰一觸即發。

    俾斯麥給老皇帝幾個方針,以使他和沙皇交談。威廉帝要向沙皇解說,第二次
戰事將決定革命與君主制的雌雄。倘若法蘭西打勝,德意志與革命就更近了,沙皇
是不是要這件事發生?當他與法蘭西聯盟時,他的目的是不是要恐嚇東歐的其他諸
位元首?倘若奧地利分裂,就有許多共和國繼起,巴爾幹也將有許多共和國出現。
俄羅斯在這種改變中只有失而無所得。況且一國之主只要能夠避免打仗就要避免,
假使不是為了讓人民要求元首們擔負敗仗之責的話,就該設法避免——1870年之戰
之後,法蘭西是要求元首負責的。就德意志而言,如果戰敗,共和國成立的可能性
更大,法蘭西的無政府主義者會同德意志的社會黨、俄羅斯的革命黨聯合起來的。
近代戰爭不是內閣與內閣打,今日只有一種戰爭,就是共同法律與秩序力量之戰!
這是皇帝天天背誦的幾句話。一天晚上,威廉從夢中驚醒。他夢見沙皇一人在旁站
著,沒有人去接他。只要有人願意聽,他就多次向人訴說此夢。後來兩位皇帝和平
地坐在一起,彼此交換友誼的擔保,兩方大臣也是這樣,商談好了一個條約。

    影子變得更長了。凡是有財產的人出門必帶武器。威廉現在正步人末日。他的
臣僕想起從前他為君而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拿住一面盾,使之更為堅固,他將來要
做的最後一件事也是這樣。他現在為陸軍預算而與議院作戰,如同1862年一樣,他
又解散議院,他的地位強過在選舉之前。帝國議會通過添兵加械等條款,以後七年
都是這樣。在老皇帝死前四個星期,俾斯麥又登台對議會作最後的演說。演說詞很
長,七十三歲的他中間要歇一會兒——難受的暫歇。這篇演講並無修飾,通篇都是
極其實在的話。他的安詳的話語裡含著警告。我們所看到的歐洲的情形是多麼地吃
緊,太子有病對德意志產生怎樣的影響,新時代的破曉就要出現了。演說表明他知
道這次機會。他的對頭們都不向他發難。

    俾斯麥說:「在這個當口,我們必須重整我們的力量,我們能夠做到比任何一
個和我們人數相當的國家都強。……我們處於歐洲中央,至少三面受敵,況且我們
比任何國家都深受他國聯盟之險。……在魚叉威脅下的歐洲魚池裡,我們不能作一
條鯉魚,因為那些人很想用叉刺我們的兩邊。……他會逼我們統一,這是德意志種
族所不喜歡的,假使沒有外來壓力,我們早就飛開了。……」

    「像奧地利這樣的國家是不會消滅的。但是如果我們臨危不顧它,它會同我們
分離,會伸手拉攏另一個作朋友的。這個人,為它起見,已變成一個靠不住的朋友
的對頭。一言以蔽之,我們若要維持孤立,我們必須有一個我們所能信任的朋友。
……從士兵數目來看,他們能夠同我們相比。但是以屬性而言,他們比不上我們。
若說勇氣,在文明國家是沒有差別的。俄羅斯人,法蘭西人,同我們德意志人一樣
有勇氣。……

    「我們正在把德意志軍隊發展成為一個極有力量的機器,沒有人肯提議把這副
機器拿來作侵犯他人之用。倘若我今天對你們說(假使當時環境與今日不同):」
我們受到法蘭西與俄羅斯的嚴重恐嚇,我們將要被攻擊。我是一個外交家,據我的
見解與陸軍報告,我相信我們不如以攻打作自衛,應該立刻動手。所以我請你們通
過籌備十億或五億的款項。『——諸位先生,假使我對你們說這樣的話,我不知道
你們是否深信我,答應我的要求。我希望你們不信我,倘若你們信我了,我還以為
理由不足。倘若我們德意志人想傾全國之力去打仗,注定是一場人民之戰。……如
果一場戰爭不是由民意引起的,這個國家的諸位領袖卻認為必要,並且說明為什麼
必要,也未嘗不可,但是這樣一開始民眾是不會踴躍的,情緒是不會激烈的……每
個軍人當然相信他比敵人強,除非他也要打仗,並且相信將來會取勝,否則他不會
是一個特別有用的軍人。……我們深信我們的理由,將來必定取勝,猶如一個外國
小軍官在他所駐紮的市鎮內,飲過第三杯香擯後那樣的自信——或許他的理由更好。

    「外國報界的恐嚇愚蠢得讓人難以相信……一國報界打破許多玻璃窗,日久必
歸咎於此國。總有一天會送賬單來,那就是他國所說的不高興的話。我們為愛情與
好感所動——或許是因為我們太易於激動,但卻不為恐嚇所動!除了上帝,我們德
意志人別無所懼。畏懼上帝讓我們追求和平。」

    俾斯麥演說結束,全場喝彩,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大家都說這篇演說詞關係
歐洲全局。老皇帝還能讀俾斯麥的演講稿,戰事將爆發前不久,這位老皇帝曾宣言
他太老了,不能指揮軍隊,他卻要在大營裡慶祝他人伍八十週年。他去看一幅繪畫,
題目是們813 年義勇軍從布勒斯勞出發》,畫面上布呂協一馬當先。老皇帝說:
「畫師弄錯了。我記得很清楚,是我陪著我父親與沙皇騎馬回布勒斯勞的,布呂協
並不在那裡。畫師不該畫布呂協,只該畫亞歷山大帝,我們當時就依賴他!」這是
活歷史說話。

    老皇帝最關心的還是他的國家的命運,其次才關心到他那快要死了的兒子。他
對孩子的教導很不放心,至於應該怎樣教導,才不會使病人難堪,也是他關切的。
1887年聖誕節那天,老頭子寫最後一封信給俾斯麥。信裡附了一件文書——升赫伯
特俾斯麥伯爵為大使。「我要你把這封公文交給你的兒子。我想這件事讓三個人歡
喜:你,你的兒子,還有我……」

    到了三月初,老皇帝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把宰相召到床前,求他答應他輔
助他的孩子,俾斯麥答應了,「老皇帝的答話不過是輕輕的抓手。之後他的頭腦不
清了,錯以為坐在病榻前的是威廉親王而不是我。他忽然間用輕微的聲音對我說:」
你必須與俄羅斯皇帝接近,犯不著同他爭。『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輕度昏迷顯然過
去了。我走的時候,他對我說:「我們還能夠再見!」』第二天早上他死了。

    中午,俾斯麥正式報告帝國議會,說老皇帝死了。講話時,他幾次嗚咽不能成
聲。「我曾讓皇帝簽上他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就行了,皇帝卻說他的精力還足以用
全名簽字。這件歷史的公文載有皇帝最後的簽名……此時此地,我不宜也用不著發
表我個人的感覺,因為我的感覺就是德意志人的感覺,說出來是多餘的。……我深
信他的英雄般的勇氣,他的顧全名譽的嚴謹作風,尤其是他的竭盡全力履行他對於
祖國所負眾多責任的品質,將是我們德意志的永不磨滅的遺產。」說完了,俾斯麥
掩面而泣。

    我們看見俾斯麥怎樣完成他的任務,到了那個緊要關頭,他還保持他的本色,
他怎樣不以表現他的情緒為恥,也並不以此炫耀;他怎樣盡力避免大發哀傷;他怎
樣不說及帝國,卻顯示威廉最後的簽字;他怎樣小心地避免多說一個字,他不實寫
皇帝平常是如何地偉大,也不說他謹慎有智,只是簡單地說威廉勇敢,驕傲,勤勞
……這充分表明他自己的成熟,在這個當口,他滿意於表示一個傷心人的自負。

    出殯時,首都與德國人民,歐洲與其他洲,都有代表。當儀仗隊走到菩提樹下
大道時,眾人都默不作聲,忽然有人高喊出一句總括這位元首令人驚詫的功業的一
句話:「雷曼來啦!」幾乎是四十年前的同一天,還是親王的威廉改名「雷曼」逃
到英國去了。那時候還是這些菩提樹在三月的冷風中搖曳;那時候叛亂的還是這些
人民,叫喊著「打倒這個親王」。「在那幾十天裡,威廉這個王儲,躲在孔雀島,
他的夫人沒有把他的藏身之地告訴給從申豪森來的人。等到威廉平安地逃出後,大
概人們都知道他用的是假護照。在柏林就有許多挖苦他的曲子流行。俾斯麥無疑也
談到過。

    我們不知道俾斯麥是否聽到了這句從樹林中傳出來的話。他坐在馬車上,跟著
皇帝的棺材,他想些什麼呢?毛奇坐在他的身邊。毛奇此時快九十歲了,用皮毯裹
住兩腳——他與宰相不和。羅恩已經死了,還有什麼人與從前相干呢?沒了,沒有
一個有名的軍官、朝臣。奧古斯塔還活著,這位老太太卻呆在家中。送殯中穿制服
的全是下一輩了。還有老皇帝的孩子,他跟著棺材步行。新皇帝在宮中躺著,眼看
快要死了。與舊時的普魯士相關聯的連環都完了。

    俾斯麥就是最後一個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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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老皇帝逝世

    「我的心臟現在每分鐘比以前多跳了五次。……誰知道他們在我背後幹了些什
麼?」俾斯麥承認,他的心境頗不安寧,這導致了一首宏偉的交響曲的終結,顯露
出他在奄奄一息的皇帝的病榻邊,一百天裡,忐忑不安的心境。

    他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想方設法來適應新環境;因為當老皇帝的死期即將來臨
的時候,腓特烈在俾斯麥的算計中不過是兩幕之間的小角色,威廉親王從此以後就
成了主要人物。當腓特烈回家等死的時候,僅斯麥就以宰相身份第一次給皇帝上書。
從他當普魯士王的顧問,至今恰好是差一日四十年。當他乘坐馬車從這個內苑的柵
門走過的時候,他是否能夠想起從前的日子呢?

    從前他曾坐在一輛御車裡走過同樣的路。奧古斯塔曾在僕人們的堂屋裡秘密地
接見過他。她不想讓人們看見她同這位從波美拉尼亞來的貴族談話,因為那時候柏
林還有巷戰。假使這位貴族贊成她的計劃,那位十八歲的腓特烈就有很大的可能性
成為君主,只要他的伯父和他的父親都會退讓。其實是俾斯麥強逼奧古斯塔先成為
王后,隨後作帝后的。結果就在她節制丈夫的同時,她也成為俾斯麥最大的仇敵。
威廉已經過世了,他的兒子現在不過是一個可憐蟲,只能用東西墊起來坐在椅子上
等死。俾斯麥曾阻止他在少年時候得權,因而他整整等了四十年。

    當俾斯麥上樓的時候,他看見維多利亞在那裡等候他2 盼特烈在身體健康的時
候,就已經被她制服了。她把病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卻並未得到她所夢想得
到的權力)。處在這樣的境地,她很想同自己有勢力的仇敵與臣僕商量條件,她已
經同這個仇敵奮戰了很久。不久,她當了寡婦,其實,很需要這個仇敵的幫助,憑
借他來抵抗她的另外一個仇敵,就是她的兒子——未來的皇帝。譚斯麥要用他所有
手段把這兩個維多利亞爭取過來——因為英國女王來波茨坦看望女婿,很快便被她
所畏懼的政治老手的迷人手段所欺騙。俾斯麥在這所離宮裡佈滿了一種迷人的空氣,
宮裡頭的男人們個個都穿了軟毛底的鞋,悄悄地走路,惟恐驚動那位有病的皇帝,
要不然就是擔心做了什麼事情被太子看見。因為太子已經在宮裡密佈了偵探。

    那裡還有第三個維多利亞,因為她,宮裡的所有爭鬥,變得更加激烈。「中間
的維多利亞」就是腓特烈的皇后,招得巴騰堡親王作了女婿,這位親王成了第三個
維多利亞的丈夫。巴騰堡親王完全有做保加利亞王的資格。但是被俾斯麥阻止了。

    俾斯麥同佈施談話時說道:「沙皇所憎恨的就是巴騰堡親王……我們的新皇后
永遠只是一個英國女人。現在她要達到她的目的,想利用巴騰堡促進她的計劃。」
俾斯麥還同他的朋友史匹珍堡夫人私下談道:「最壞的還是跳特烈皇后,她是個野
女人!她雙眼裡冒著不節制肉慾的怒火,當我看到她的照片的時候,我渾身發抖,
她愛巴騰堡,渴求他在她的身邊,同她的母親要求他的兄弟不離左右一樣!」

    宰相需要解決這個問題。那位有病君主起初並不反對這門親事。有人從悍斯麥
的演說中預感到一種可能的變化:君主是快要死的人,奢望與鬥爭都銳減了,他的
靈魂只是渴望安靜。俾斯麥卻與君主不同,他還老當益壯。在前一年,他提及腓特
烈與維克多利亞時,曾說:「他們在家中煽動不合,正在籌備謀反。他們毫無德意
志人的特質,在人們心中早已失去地位。」今天,他又在判詞中聲稱:「我的老君
主清楚地知道他非常依賴他的女人。他常說,『你得幫我,你知道我是怕老婆的,
』但是腓特烈卻過於驕傲,從不肯承認他怕老婆。不過從幾件事上,可以看出,對
老婆他簡直是依賴甚至屈服,像一條狗一樣,真令人難以置信他會怕到那種程度!」

    俾斯麥越老越好罵世,他痛罵世人的脾氣變得像石頭那樣硬。到了晚年,他失
去了能深入細微的性格,失去了他先前料事如神的本事;現在他再也不能把問題看
得清清楚楚,因而變得更加冷淡、多疑。這頭老獅子躺在窩裡,兩眼冒著殘忍的怒
火,永遠在那裡守護著他的帝國,誰靠近他,他就會狠狠地抓住誰。俾斯麥少年時
期的朋友柯雪林很少來看望他,有一次,柯雪林在探訪俾斯麥後說:「鬼才知道他
在想什麼。他並不以曾建功立業而得意,並沒有在勞苦之後靜享和平安靜的滋味…
…」



    俾斯麥的同事和議員們都覺得他堆積了這麼多的罵世主義,是想讓全國人民都
明白他們的領袖看不起他們。他在議會上曾得到大多數的支持,這個大多數是由保
守民族黨和民族自由黨組成的(他就是依靠多數派通過他的勞工法律和保護稅則法
案的)。如今,在帝國議會裡,越來越多的人厭惡這個老頭子了。有次從議會回到
家時,他有氣無力地說:「在這樣的辯駁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外面過了一個特別
熱鬧的夜晚。」與俾斯麥同事的貴族們聯合起來,他們希望那位少年很快就能做皇
帝。霍爾施坦已經同溫德赫斯特達成默契,預備將來怎樣行動。

    像其他老年人一樣,俾斯麥現在常常回首過去的時代,回憶那些美好的時光。
他的君主死了,現在他頌揚他,就像當年君主在世時批評他一樣。「皇帝真是一位
靠得住的人,他竭誠幫助與他聯手辦事的人們——他往往走錯路,但是後來,總能
改正。」這位宰相冥想維多利亞時代,他居然覺得奧古斯塔還是好樣的,他曾批評
過奧古斯塔,說:「她常常使我為難,但是她是一位顧體面的女人,她能盡她的分
內之事,而現在新皇后卻完全不懂得她該幹些什麼……她可以為她主張進步的朋友
犧牲,因為她的丈夫自己沒有主意。處於這樣的地位,事事又不順心,我們不能說
這是對的來安慰自己……我將堅守我的地位,假使免了我的職,我也不會放棄,因
為我很負責!……現在不再有君主了,但我對少主人抱有許多希望,他少年時經歷
過很多艱難,這對他大有稗益。」

    威廉親王覺得家庭沒有溫暖,後來幾年便與俾斯麥較為親近。1886年間,腓特
烈曾寫信與俾斯麥談論威廉親王,他在信中說:「他判斷問題來得太快,不成熟,
而且越來越驕傲。」腓特烈這封信的意圖是讓俾斯麥體恤被批評的少年人,俾斯麥
自然要醫治這位親王的「波茨坦愚鈍病。」在脖特烈未得病之前,俾斯麥就預感到
新君主在位不會長久,當初俾斯麥之所以同威廉聯合,是因為他倆都反對親王的父
母。

    不料相處還不到一年,威廉二世的自傲就致使他倆的不和睦。斯托克爾與瓦爾
德塞向他建議說,要抵抗社會主義不如用柔和、善意的手段。威廉二世提議新設馬
隊表演來籌款賑濟柏林的窮人。這樣的活動並沒有使俾斯麥發怒,令他發怒的是,
這位皇帝非常外行地想用和平的方式解決一個社會問題,而他卻一向堅持用法律和
利劍來解決。對他的抗議,威廉二世答覆說:「我寧願被切成若干小塊,也不肯做
讓自己為難的事。」譚斯麥不喜歡這樣過火的話。事隔不久,在老皇帝在世的最後
一個月裡,俾斯麥更加煩惱,因為這位親王竟然把一個提議的草案送給聯合起來的
幾個元首。威廉二世在這件公文裡警告他的父輩:若想阻擾他們的寶貝侄兒是不明
智的。

    這位儲君的祖父與父親還在世時,他就擬好一篇宣言書的草稿,準備送給十幾
個衙署,俾斯麥對此越來越不放心。這小子的血在發燒,有帝國的王法在,難道他
不明白他憑什麼這樣對待聯邦,好像他是他們的尊長?俾斯麥寫了一封信,印刷起
來足有八頁。他說寫這封信他收不住筆。在這封信裡,他把帝國的諸多原則,逐一
給儲君解釋,他還請儲君把自己的提議草案燒掉。這些話觸到了儲君的痛處。他要
當皇帝,起初幾句話就不適合通告諸邦。他容忍宰相太多了,現在還要忍受!現在
這位儲君已經能夠對自己說,「他犧牲自己其實是為了反叛父母。」

    他冷冷地回答,並恐嚇說:「將來我能發號施令,讓他們等著瞧吧!」這些話
顯然是說給反對他的人聽的,但是這種刺耳的腔調並不能打動讀信者的耳朵。在他
的長信中,他有許多理由對儲君說:「據我看來,君主制最堅固的批柱不在於太平
時期君主與臣下合力處理國事,而在於危難之際陛下手執利劍,準備以死而奮鬥,
這樣的君王臨危時絕不會捨棄任何一個德國人而去。」

    俾斯麥在三十年前就用這樣的話苦勸威廉二世,究竟出於偶然,還是他深知人
類的品格,抑或他有先見之明?三十年後,威廉二世果然因他懦弱的品格失敗了。

    威廉二世還是儲君時就學會了髒特烈的派頭,拿筆批公文。在幾件公文裡可以
看到俾斯麥與少年威廉二世的問答,還看到了俾斯麥是怎樣批駁他的,他們所討論
的都是政治問題。俾斯麥交給大使們的書信越來越多,涉及的越來越廣泛。現在能
夠通過研究抄寫出來的論斷、命令來發現俾斯麥的格言與他關於政術的討論。可以
把這些公文當作一個善於想像的作者的成熟的智慧,或者當作一位政治家真實的寫
照。當國內反對俄羅斯越來越激烈時,當陸軍正在催促宣戰時,他就給駐維也納的
大使寫信說:「俄羅斯因為它的天氣、它的廣闊的國土、簡單的需要,而成為一個
強大的國家,它是不會破滅的,它是我們的死敵——如同在西方的法蘭西。這樣會
造成永遠吃緊的形勢,我不願承擔出現這種時局的責任。即使拿最弱小的波蘭民族
來說,一百年的時間,最強大的國家也不能滅掉她……但我們可以把俄羅斯當作一
個危險因素,必要時築壩來提防它,這是每一個聰明人必須要做的。」

    威廉二世審讀了這篇公文,他對「樹一個新而好報復的仇敵」這句話批駁道:
「不能比現在還要厲害。」俾斯麥批駁說:「我告訴你,比現在要厲害得多。」對
於「渴望報復」的話,威廉二世批駁:「也許是極想報復,但是他們還辦不到。」
俾斯麥批駁說:「他們很快就能辦到,如同法蘭西已經辦到十二年了。」對於「一
個民族」那句話,威廉二世批駁說:「但我們能夠摧毀他們的戰鬥力。」俾斯麥反
駁說:「但是五年之後又會恢復,請看看法蘭西。」

    這篇公文的對答,其實是閱歷與不耐煩的辯駁,是成熟的裁判與不成熟的裁判
的辯駁。這個老政客仍然希望教訓這個少年。後來俾斯麥寫了一封長信與威廉二世
討論德意志對俄羅斯的政策,說了兩句警告話反對這樣的批語。俾斯麥說:「我和
官員們明白陛下的旁批,政府要改換了就不會站在從前和平的地位維持德意志政策,
從我所悟解的殿下旁批而言,我要說心裡想說的話。對德意志政策,我認為立場反
復無常比主張戰爭更危險!」

    俾斯麥選擇了這樣有力量的字句來警告這個少年。第二天,他很驚愕,因為這
個少年聲稱,俾斯麥對他的批語有「過於誇大的意思」,而且竭力聲辯,他自己的
心是向著整個和平的。這個少主人是一個任性的人,他懂得這樣說話的後果嗎?威
廉二世又說,他以後會避兔加旁批。「有一部分是承認你的推理力量」,他還說,
如果不用這個方式,他還會用另一個方式來公佈他的見解。老威廉從沒有寫過這樣
無禮的話。俾斯麥覺得「一部分承認」是件新鮮事。少年的儲君們自然喜歡談論戰
爭,但他們不知道戰事所包含的危險;他們並不因為戰事的許多憂慮而睡不著覺。
這位太子被好戰的將領們所包圍,假如他們聽到了俾斯麥對陸軍大臣所說的前途黑
暗的預言,威廉二世肯定會感到恐怖的。

    「倘若上帝之意要我們下次打敗仗,我認為打敗我們的仇敵會採用所有的手段
阻止我們重建家園,使我們的國家十年都不能復原……我不相信我們的仇敵取了阿
爾薩斯就心滿意足。我們在1812年曾得到俄、奧、英的幫助,這時我們再也得不到
了,因為他們十分清楚,統一的德意志是一個多麼強大的國家!」同時他又對俄羅
斯進行預測。他說,俄羅斯是很急進的,「大多數人過於相信俄羅斯革命與建立俄
羅斯共和國。俄羅斯有許多人希望俄羅斯被打敗,這樣一來就可以滅掉這個破舊的
朝代了。」他最大的顧慮是在一個報告的旁批上顯露出來的:「只要和平有可能,
我們一向都需要英國相助。」

    皇帝去世前一天,宣召宰相。他伸出那雙因發熱而燒紅的手給俾斯麥,隨即把
皇后的手放在俾斯麥手裡,使他們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老皇帝不能說話了,但是
卻很動人地警告了這兩個人。他臨死前將政治賜福於他一生所反對的俾斯麥。

    第二天太子終於達到了目的,做了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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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威廉二世

    「陛下,假設腓特烈大王當初登位的時候,有一個像俾斯麥這樣的核心人物輔
佐他,有這麼有權力的人來處理國事,又假使他仍然留他效力,瞇特烈就難以獲得
大王的美稱啦。」這句話是瓦爾德塞說的,他的話很能迎合這位少年皇帝。他登位
時僅二十八歲,自那日起,他勇往直前,努力實現「威廉大帝」的夢想。瓦爾德塞
也有自己的奢望——他想當宰相。、這個新主人當初還畏懼俾斯麥,用許多恭維話
來籠絡他。

    赫伯特俾斯麥現年四十歲,好像還有繼承其父地位的可能。這個俾斯麥是左右
為難的。他不僅被他是一個有天才的父親的兒子所累,尤其還被他父親決意要他繼
作宰相所累。這位傳斯麥可以把諸多矛盾改變過來,重新建立君信臣忠的關係,從
前就是這樣的關係把奧托馮俾斯麥與現在威廉的祖父連結在一起的。威廉一世與俾
斯麥一世比較容易建立這種關係,因為君主幾乎比臣僕大二十歲,而現在威廉二世
與俾斯麥二世卻遇然不同,臣僕比君王大得多。俾斯麥曾說過,他覺得他與老皇帝
如子與父,比較容易容忍脾氣暴躁的父親,而現在他的兒子卻不能。

    以這兩個人物的才智而論,又體現在不同方面。威廉一世的睿智雖不如威廉二
世那樣有異彩,卻較為善於操縱人物,他講禮貌,不輕易說話,逐漸變得願意聽隨
一個天才宰相的指導。威廉二世喜歡做他所做不到的事,他過於自信,不敬重他的
祖先。俾斯麥二世讚美自己的父親,明白自己無創新的魄力,這就使他更趨向於替
他的父親做事,而不是替祖國做事。赫伯特不自信,被他過於敬重的父親所累,所
以遇到要他自己拿主意與照著這樣的主意去做的時候,他就手足無措了。威廉二世
自小到大不被父母所寵愛,而赫伯特卻受寵於極慈愛的父母之手。老俾斯麥家族感
情是很堅固的,他越老越替他兒子出力,要他繼做宰相。

    赫伯特成了父親惟一的心腹,又從這位當世最偉大的政治家那裡學習權術。他
若是一個革命家,決不會亞於他的父親,他不僅學到了他父親的知識與手段,而且
還繼承這兩樣所綜合而成的罵世主義。赫伯特的罵世主義變得很濃厚。他的父親說
:「我不過是看不起人,他卻怨恨人。」老俾斯麥因為成功而惹人畏懼,小俾斯麥
卻沒有這樣的成功基礎。赫伯特的冷淡與不和諧的態度,是因為他太驕橫。有人秘
密地說,所有內閣大臣都不喜歡他,不過礙於他父親的面子才容忍他。威廉二世當
儲君時就與赫伯特要好,但有許多人說看不起他的話,而且還有人誣蔑他,所以無
定見的威廉二世就受了這種影響而反對他。有人說俾斯麥父子很想一手遮天,王室
將因此而置權力與榮耀於危急之中,所以更不利於威廉二世對赫伯特的印象。對威
廉二世進館言的人本是以讒媚為生的人,俾斯麥父子是決不會做這種事的。

    威廉二世很狡猾,起初並不顯露他的想法。奧地利大使寫信回國說:「君臣互
相讚美,如同過蜜月一樣。」俾斯麥完全被皇帝所騙,所以他稱「皇帝更獨立,超
過了他的祖先。」當俾斯麥在夫裡特利士魯坐等到晚上十一點鐘歡迎威廉二世來作
客的時候,這個少年皇帝十分感謝宰相這樣體恤他。因此,威廉二世又為主人考慮,
早上不到九點鐘不起床。當威廉二世出訪東方的時候,他經常發封電報問候宰相。
過了不久,他卻對巴登大公發牢騷,說這個老頭子想教訓他,過於賣弄他自己的閱
歷。威廉二世所說的話肯定要重得多,因為大公說皇帝仍然重用俾斯麥父子,只不
過是「暫時的」。

    到了1889年,國難當頭,宰相親俄親奧,維持他均衡的老政策,而皇帝卻反對
俄國。第二年與俄國所訂立的條約將要期滿,俾斯麥必須盡力設法延長保險期限,
因為帝國的平安依賴於此。沙皇應邀來柏林作客,他對宰相很信賴,但對德意志卻
感覺很冷淡。威廉二世主動提出去俄國打獵,亞歷山大勉強答應了。威廉二世與沙
皇告別之後,請宰相坐上他的馬車。當馬車緩緩前進時,皇帝說他打算探望沙皇,
俾斯麥聽後一言不發,威廉二世對此很不高興,他責問俾斯麥:「你沒有一句讚美
我的話嗎?」

    這句話自然流露出威廉二世內心所渴望的東西,但他誤會了俾斯麥,作為一個
智者,俾斯麥明白沙皇不喜歡威廉二世那樣的脾氣,亞歷山大又是個胖子,喜歡舒
服,他恐怕同這兩個皇帝一塊去打獵,會破壞了原來不甚堅固的交情,所以他便勸
說威廉二世不要去。少年皇帝聽後如冷水澆背。他最好慕虛榮,俾斯麥的勸諫傷害
了他的虛榮心。於是他讓俾斯麥下車,並說了一句簡單無禮的告別話。他原想對沙
皇提起此事,後來還是放棄了。

    此次分歧是導致二人關係破裂的開端。這場戲頗像兩個戀人因為第一次不讓接
吻而發生情感危機。不久,「土狼們」都聚攏上來,煽動主人的烈火。最近腓特烈
當太子時的戰事日記未經允許就被刊布,俾斯麥心懷惡意地強逼皇帝忍受對他父母
的責怪。因為俾斯麥要打破自由派霍亨索倫的無稽之談(這個日記的話語有鼓動這
種無稽之談的趨勢),同時他並不願意給民主黨在將來的選舉中引用先皇言論的機
會。於是貴族們又抬起頭來,竭力反對俾斯麥。宰相在1870年後幾年間仍在為國家
而作戰。《帝國官報》裡攻擊《十字報》說,這樣的手段是十分危險的,因為「俾
斯麥很有辦法影響老皇帝而不能影響新皇帝。」

    德意志這部機器並不是運轉得一帆風順,它磨擦之聲早已四起。礦工罷工,皇
帝要用「理想」對付,而宰相卻要用「鐵血」對付。俾斯麥誤以為這次罷工是社會
黨舉行的暴動。從前有人想行刺威廉一世,俾斯麥曾利用這件事大作文章,現在他
要利用這件事反對社會黨,以利於選舉,不料卻被皇帝識破。當內閣開會時,皇帝
忽然走進來,大罵礦主,他已經命令他們多給礦工工錢,否則他就撤回軍隊。顯而
易見,這個少年害怕革命,他想用改良的措施避免革命,而俾斯麥卻宣稱革命黨要
是敢出來,他就會用槍打倒他們。儘管如此,從外面看來君臣還好像是團結一致的。
新皇帝的不討好的新思想原本是無可厚非的,但用這樣的方法來處理問題顯然是不
能奏效的。這種方法是從幾位近臣那裡得來的,他的顧問是奧斯比德,是他的老師。
這人在捍斯麥談話時時常恭維他,後來在他的記事日記中,卻從不說俾斯麥一句好
話。

    俾斯麥終生沒有意識到他把仇敵估計得太低,而把自己的地位估計得過於穩固。
他同整個階級作戰卻忽略了幾個近臣,讓他們隨心所欲。1889年5 月至1890年1 月
間,除了一個很短的時期,他都住在夫裡特利士魯。皇帝屢次苦勸他住在那裡療養
身體,他卻毫無防備。好比老夫少妻,俾斯麥雖不能常伴她,與她一起消遣,若是
智者也要盡其所能陪伴她,但俾斯麥卻任憑他「夫人」自由地享受年輕而有精力贊
美她的人陪伴她。他不明白這群少年怎樣引誘她。

    俾斯麥受到過多次警告,他只要在夫裡特利士魯讀一下報紙就會知道。所有的
黨派都反對他,有一張報紙稱:「國事都已半身不遂了!」《日耳曼尼亞報》社論
的題目是《無論什麼東西都走上了邪路》,《十字報》更是懷著惡意對俾斯麥進行
攻擊,同時自由黨的報紙對著皇帝改良社會的計劃暢所欲言。社會黨同往常一樣,
總是與宰相唱對台戲。當沙皇問他是否仍想當宰相時,他感到十分驚詫,當布狄克
警告他經常不到衙署是很危險時,他滿不在乎地答道:「我勞苦功高,不存在被免
職的可能。」他像丹敦一樣,凡有人警告,他總是回答「他們絕對不敢!」

    像以往一樣,他的批判是很有針對性的。比如他說皇帝起居無時,「閣臣們向
他奏議往往要預約,但他卻未必放在心上。」威廉曾在《居民報》上發表了一篇政
論,俾斯麥說皇帝有「遺傳的瘋病的趨勢」,所以才發這種議論。那時俄羅斯大使
的報告的確提出過疑問:當時有許多人竊竊私議,互相詢問,皇帝到底是不是瘋子?

    俾斯麥快要離職的時候,皇帝送給他一件「信物」狗,作為二人衝突的符號。
這是一條「極難看的黑狗,頭極大,兩眼流水,胸部枯萎」,這狗決不是良種。俾
斯麥說:「我是君主的臣僕,還得把心愛的泰拉斯交給管獵場的人料理,躲避這只
黑狗。我當然可以把這條狗毒死,但它有很忠誠的眼睛,」我不忍心。「俾斯麥快
要被免職了,他仍住在夫裡特利士魯的森林裡,同那條黑狗作伴。當俾斯麥步行或
騎馬的時候,這條新來的最難看的狗陪伴著他;當他坐在火爐邊時,這條狗把頭放
在他的膝上,要他撫摩它。他帶著諷刺的意味說,因為他是君主的臣僕,君主希望
他像狗對主人那樣忠誠。

    俾斯麥以為無人能夠替代他的位置,因而自嗚得意。十二月間他對一位女朋友
說:「皇帝是一個最能遷就人的主子,無論什麼政事他都不敢反對我……假使我再
年輕些,能常伴在他左右,他一定會聽我的。……一個人可以三次解散議會,但最
終還是要徹底攤牌的。如社會民主黨這樣的問題,不流血是無法解決的。德意志問
題也是這樣。但我們的少年皇帝卻不肯動用武力。……」俾斯麥並沒有把話說完,
卻寫了很多東西,足以表明他是多麼地誤會了威廉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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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議會選舉失敗

    1890年1 月23日,威廉二世電宣俾斯麥赴柏林。到達柏林時,他疲憊不堪。第
二天開御前會議,討論社會問題。布狄克於是站起來(他十年來一直是俾斯麥的心
腹)說在諸多閣臣中,皇帝最喜歡他。俾斯麥最近才對他發生了懷疑。布狄克說,
內閣不如發號施令來做些事。不久前,同俾斯麥在夫裡特利士魯喝酒時,布狄克秘
密地對俾斯麥說皇帝要建設社會,實行改良。現在他競對同僚們說起這樣的話,完
全出乎俾斯麥意料。

    們斯麥被同事們拋棄了。他八個月不在內閣,他的同事們就改奉他人作領袖,
現在他明白自己失發了許多機會,這是二十五年來未曾發現過的很可怕的事情。他
拿閣臣們出氣,罵他們的公事辦得不好。他原指望他們同聲反對,他就乘機辭職,
但眾人默不作聲。這次會議就此告終。俾斯麥去見皇帝。自從那次君臣同坐馬車後,
他們一直未見過面。這位老政治家說:「我要取消現行的反對社會黨的法律,因為
我要制定更強硬的辦法。」皇帝聽後深感恐怖,他告訴神斯麥他要通過保護勞工的
法律,他的夢想是抵制正在示威的叛亂,他要在生日那一天召集會議,舉行一次演
說。

    路西亞寫道:「我們坐在那裡越久越覺得詫異,心想究竟是誰把這種意思吹人
他心裡的。」在會議上布狄克首先請俾斯麥發表意見。這位老政治家很安詳地說,
皇帝若實行他的計劃,將對選舉不利,因為資產階級會不高興,而勞工們卻得到了
鼓勵。皇帝很客氣地答覆道,他很想減輕反對社會黨的法律,這是忠心的顧問們所
主張的。俾斯麥咆哮起來:「我現在不能證明陛下的讓步政策是否會招惹禍端,但
多年來的閱歷使我覺得有必要這樣辦。若現在我們讓步,將來我們無權解散帝國議
會,必定會導致更嚴重的事態發生。法律不做出規定,留下許多空隙,將來就會有
許多衝突!」

    皇帝不高興地說:「除非有極端重要的事發生,我才會這樣做,我不願拿人民
的鮮血來開玩笑!」

    俾斯麥答道:「這是革命黨的過錯,不流血就不能解決這件事,不流血就意味
著向革命黨投降!我勸陛下不要走這條路。自從我人主政府以來,君權總是日漸增
長……自願退步是邁向議院制的第一步,這是很危險的。陛下不聽我的忠告,我不
知道能否還能在政府任職。」

    皇帝把布狄克叫到一邊說:「這很使我為難。」一句秘密話,揭示了皇帝與布
狄克密謀反對俾斯麥的企圖。

    皇帝請閣臣發表意見,大家雖知道破裂臨頭,卻無一人敢隨聲附合皇帝。在這
一場兩個人的決鬥中,究黨支持誰呢?如果俾斯麥仍大權在握,以形式上而言他們
都會附和他的。但俾斯麥看得出他們神色緊張,很驚慌,他感到實在控制不了他們
了。

    保守黨領袖以這次的爭執為緣由,第二天就投票反對永久存在的反對社會黨法
律,以實施神斯麥的政策。就在當天,皇帝發怒了,伸出拳頭,對著陸軍大臣說道
:「你們不是我的閣臣,而是俾斯麥的閣臣!你們的神情好像是挨過一頓鞭打似的。」
在這一時刻,俾斯麥被打倒了,他穿著睡袍躺在榻上對宰相署的辦事長說:「皇帝
同我嚴重不和,專聽像達格拉斯這類人的話。我的同僚們都拋棄了我。」只有他的
兒子比爾勸他趕快辭職,還對一個朋友說:「我父親再不能經受如此沉重的打擊了。」

   

    這句話說得正確,但俾斯麥仍然猶豫不決了七個星期。從前,以他那如鐵般堅
強的意志與他的睿智,是不會如此猶疑不決的。他什麼事都依賴選舉,但對選舉既
渴望又害怕。開過選舉會議的第二天,見到了同事們時,修斯麥很和氣地說:「一
個君主的任性,如同天氣變化,我們打了傘,身上還是濕的。……皇帝的態度雖然
如此,我仍尊敬他,因為他是他祖先的子孫,他是我的君主。我受不了他這樣營私
結黨……我只好讓步。」他辭去了商務大臣的職務,他宣佈他將只擔任外部大臣或
帝國宰相。皇帝生日那天,君臣的關係稍有緩和,彼此都說著相互敬重的話。

    到了2 月,老頭子的心境有所改變,他勸他的同事們反對將為社會黨而發的諭
旨;當布狄克說與皇帝旨意衝突的決定,將使皇帝不喜歡時,俾斯麥在會議上對他
大肆攻擊:「當負責的閣臣們看見他們的君主將走危及國家的路時,而不坦白地發
表自己的見解,據我看來,這是大逆不道的……假如我們都完全按皇帝的意志辦事,
八個屬員就可以做現在幾位閣臣所做的事了。」可諭旨還是頒發出來了。悍斯麥見
到皇帝想刺探一下他的意思,便說:「我恐怕攔住了陛下的路。」威廉二世一言不
發。他還試圖讓他的同事們反抗皇帝,但並未奏效。當他宣佈他想辭去幾個職務時,
他們仍然沒有反應。後來,悍斯麥對兒子說:「他們也想把我哄走,那樣他們如同
得到了解放!」

    他的同事們不喜歡與他見面,他便向他們宣戰(這是他自己說的),打定主意
不辭職。這下可激怒了皇帝,皇帝希望他辭職,現在兩個人相持著,看誰更有持久
力。他們倆都覺得這樣相持下去不是辦法,但是誰都不願擔負決裂的罪名。皇帝不
敢免俾斯麥的職,而俾斯麥不到踢他出去的時候,無論如何也不會自願辭職。這兩
個人如同反目成仇的夫妻,一個要離異,一個怕離異,誰也不肯輕易地做出選擇。

    俾斯麥既不裝模作樣,也不多攬權。他同以往一樣:要打架!他十分清楚這次
他絕不可能打勝,他所期望的只是在事實上打敗他的對頭。他滿肚子都是憤恨與妒
忌,頂小的權利他都要爭。次長沒經他簽字就把開會的通告發出去,他大發雷霆;
他很留心察看自己的仇敵們所走的曲折路徑,其實並無陰謀的地方,他也疑心重重,
他以為維多利亞是奧斯比德的主謀,「奧斯比德是手槍,裝子彈的是更有才華的維
多利亞,而使用這把手槍的是皇帝。」同時他也開始委屈求全,這是他以前從未做
過的。他找到維多利亞,對她大發牢騷,說他自己不合時宜了。等她問他怎樣才能
幫助他時,他歎息著說:「我不要別的,只要一點憐恤。」倘若當時的歷史只留傳
下來這一句話,從這句話裡,我們可以看出,俾斯麥還是擔心被打破飯碗的。

    此時,這個老牛似的實幹家還能夠安詳地冥想全局。二月裡,他叫人把他的恤
俸草案弄好了,他把真實情形告訴了各位大使,把這次爭吵歸咎於宮廷與皇帝——
他仍企圖贏得威廉二世的信任。煙斯麥曾對薩克森大使說:「皇帝隨便問一個輕騎
軍官,社會問題應該怎樣解決,並接受了他的見解二…皇帝渾身上下都在發癢,他
想得到眾人大聲喝彩來維護他,但是有錢的階級並不愛戴他,因為他與勞工們要好。
總有一天,連軍隊都不能相信他,到那時德意志就完蛋啦!」在拿不定主意的幾個
星期裡,這位政治魔術師就是這樣搖擺於偉大與渺小之間。

    選舉解決了這件事。當軍隊奉君命威風凜凜地出現在人們面前時,他們一隊一
隊的選民不聲不響地去投了他們的票。他們受了十年壓制,如今要進行報復。李卜
克內西的新近預言果然言中了:「十一年後你得到了什麼?……在巴黎會議上,人
人都承認德意志的社會民主黨是世界上最強的,也是組織最有力的……他要勒死我
們,反使我們變得更強……德意志沒有工人會變作什麼樣?一個新觀念來到世界上
意味著一場新的革命……誰若與這個時代的精神相衝突,必禍及自身!」

    如今社會民主黨的人數已是從前的三倍,社會民主黨的票數從一百五十萬增加
至七百萬,反對俾斯麥的票數有四百五十萬,超過了贊成他的票數。

    俾斯麥本來有好多理由相信皇帝的諭旨導致了這次選舉的失敗,他堅信若沒有
皇帝的這幾道諭旨,選舉的結果必定會與三年前一樣。他相信自己仍有重新奮鬥的
機會,他並未因此而氣餒。他束起腰,操練起他的舊軍械,因為他意識到他的國家
正處在危難之機。他對皇帝說:「倘有最壞的事情發生,我必須召集各聯邦君長,
限制選舉權。群眾被罷工與選舉的結果所激動,或許會引發叛亂。那時,最利於我
們同社會民主黨一決勝負……我們仍能獲勝。我有足夠的力量,再遲就不行了,千
萬不要投降!」

    這個老將所說的同樣這番話在三十年前,就具有扭轉時局的力量。這位少年君
主與修斯麥一樣,並非是人民的朋友,但他卻不願意動用武力。

    俾斯麥勸告威廉二世:「我們既然同他們的衝突不可避免,那麼來得越早越好。
你絕不能用改良政策來消滅社會民主黨,將來總有一天,你會用槍來消滅他們的。」

    俾斯麥就是這樣走向極端的。他覺得自己的地位很穩,所以又提出辭職。威廉
二世一心想擴軍八萬,這是俾斯麥答應過並替他在帝國議會上爭取過來的,所以他
緊緊握住俾斯麥的手,演戲般地重複著俾斯麥說過的話:「不要投降!」

    在內閣會議上,俾斯麥像打了勝仗似的高興得不得了。他宣稱:「皇帝預備奮
斗了,我仍在他左右!」閣臣們聽見這句話,都看著他默不作聲,內心卻很著急。
他高興了,他決計不讓他的同僚們見到皇帝。他要他們記得,以前有過閣今,當部
長的閣臣們不許與皇帝直接通信。可惜這句話說得太遲了,他們早已商量好了:部
長、近臣、陸軍的領袖,無一不告訴皇帝選舉失敗都是俾斯麥的過錯。威廉二世毫
不遲疑地否認他所說的不投降的話,他在一個公宴上發表恐嚇言論:「我將打倒阻
撓我的一切力量!」布狄克的運氣來了,在俾斯麥對皇帝說不滿意於布狄克的話的
當天晚上,皇帝就賞給布狄克黑鷹寶星。好幾年前,俾斯麥曾得到過同樣的寶星。
悍斯麥聽說布狄克得了這顆寶星,便引用了席勒《沃倫斯泰因之死》上的話說到:
「奧塔維奧,你得法了!」

    現在神斯麥最想在帝國議會恢復他的大多數席位。古老的君權好像在他的腳下
動搖,他環顧四周,要尋找一個新的更堅固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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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君主震怒

    俾斯麥以為最後的辦法是在帝國議會上贏得大多數,借此同皇帝和解。得到大
多數的席位,他就能給皇帝擴軍八萬。他相信除了他再無別人能夠辦成此事。與他
為敵的同僚們,不是曾想方設法使他與中央分離嗎?在未選舉之前幾個月,不是有
人與溫德赫斯特陰謀陷害他嗎?如果他先下手,會怎麼樣呢?仇敵與陰謀家都會突
然從地底下鑽出來。

    小個子溫德赫斯特,在這十年第一次提出了這麼多要求。從前他曾作過一次,
但開價太高,如今俾斯麥急需他,他當然要開出高價。溫德赫斯特要求取消反對耶
穌軍的法律中最不好的部分,又要求在初級公學增設基督教功課。磋商了許久,俾
斯麥多次顯露出了疲倦神色,並說他的身體不濟了。其實溫德赫斯特比任何人都清
楚修斯麥濫用這句話已有三十年了。天主教會看到社會民主黨壯大了,恐懼不已,
溫德赫斯特想利用這個「老妖道」來力挽狂瀾。他力求修斯麥切勿辭職!他們倆你
死我活爭鬥十多年了,事到如今,俾斯麥不得不告退,而溫德赫斯特反而請求他不
要下馬。溫德赫斯特辭別了俾斯麥,當天晚上,他對一個朋友說:「我離開了一個
大人物的政治死榻。」

    這位大人物很想東山再起,便拉攏保守黨。地主與男爵們聚集在一起,很快便
弄明白了俾斯麥的最終意圖。他們憤怒了,聯手起來共同反對這個階級的不肖子孫。
第二天,他們告訴溫德赫斯特,他們不願同俾斯麥合作,他們想讓皇帝知道他們的
要求是什麼,惟有答應這些條件,帝王的寶座才能穩定。同時,林堡斯圖林伯爵去
見布狄克,並聽他指揮,以便使該黨與政府合作。

    此時的俾斯麥眾叛親離,惟有他的老仇敵——中央黨幫助他,因為他的專制,
因為他的偉大而報復他。

    敢於下手的人們就是這樣把這株大橡樹斬禿了,現在無人用槍打斷那枯樹的尖
頂,以騙取那個殘忍的管林人的信任!

    這個管林人就是少年皇帝。有幾天,他讀過了所有報紙的評論,還和閣臣們、
近臣們交談。他感到自己惹怒了中央黨,尤其是該黨的黨魁。他讓人送信到宰相府,
說要見宰相。不知什麼原因,當天晚上,俾斯麥沒有讀到這封信。第二天早上九點
鐘,俾斯麥被叫起來迎接君主。他事先毫無準備,皇帝問他是否曾拒絕過溫德赫斯
特。(其實皇帝已派警察嚴密監視宰相府好幾個星期了)。

    俾斯麥對此大發雷霆:「皇帝對宰相如此加以限制,有失體統,我不能接受!」
皇帝說:「君主命令你,你還不能接受嗎!」

    「陛下,即使是這樣,我也不能接受!」俾斯麥曾見過三位君主,從未聽過
「命令」二字,無論從哪一位君主的口裡說出來(在正式諭書裡頭,雖然還是照著
老規矩用命令二字的)。在申豪森時代,俾斯麥是一位少年大使,第一位君主如果
派他去維也納辦事,必須得加「清『字,威廉一世與俾斯麥相處二十六年,即使是
在最發怒的時刻,仍很克制說話的腔調。修斯麥一生建立了許多功業,他是一個愛
發號施令的人,惟有對方能履行必要的條件,這個大人物才肯為他辦事。整個建築
在這個難堪的問題面前坍塌了,現在兩個貴族面面相對。頃刻間,俾斯麥失去了鎮
靜,威廉早已預備好的膽子也飄到了九霄雲外皇帝說他剛才的意思是」希望「,而
不是」命令「。俾斯麥告誡皇帝,誰也不能真正明白皇帝的意圖。

    少年皇帝感到恐怖,他不習慣這樣一拳一拳地對打,不久,他鎮靜了。他說及
減少增加陸軍數目,以便同新議會商妥一個辦去,他希望這個讓步提議能讓神斯麥
發怒,因而提出辭職。不料俾斯麥這時候也鎮靜下來,他感覺這是個圈套,他聲明
若皇帝讓他辭職,他願意辭職。這兩個人都想要對方負責。這場爭權風波鬧得沸沸
揚揚。皇帝說:「我沒有閣臣們的任何口頭報告,聽說是你禁止他們的,若無你的
允許,不許他們向我報告,你這樣的訓令,是根據早已廢除了的法令。」

    神斯麥從容自若,他辯稱是照1852年的命令而行動的,這條法令是必不可少的。

    皇帝想大權獨攬,但條條路都被俾斯麥攔住了。他現在開始用當太子時的腔調
問修斯麥,在重要的決定之先,宰相是否應該和他商量?悍斯麥很直率地告訴他不
先同他商量,並說:「等到我來見陛下時,我必定已經決定了。」

    這是條沒有盡頭的海岸。沒有可以泊船的地方!他那兩隻強硬的手牢牢地抓住
了大權,一點都不肯讓出!只要他一日當權,威廉每一日都是個影子君主!

    悍斯麥為報復這些日子的羞辱,決意對著對頭心窩躲上一箭!但他自有高明之
處,還得讓君主下得來台。他的桌上放著一個公文包,他只要打開,就像打開「潘
多拉的盒子」啦。他把話題轉到皇帝與俄國沙皇相會一事上來,從包裡取出一件公
文,看了一眼說道:「原來有好多理由反對這樣的行程,最近又有一個從倫敦來的
報告,有幾句不利於陛下的話,有人說是沙皇私下裡說的話。」他帶著一個善於演
戲者的從容舉動,舉起這張公文。皇帝咬著嘴唇,不安地說:「請你讀給我聽!」

    這個政治魔術師假裝恐怖得渾身發抖:「不能!我實在不敢讀。」他拿在手上
引誘他。皇帝也不甘示弱,從俾斯麥手中奪去公文。他讀著,臉上變得又紅又白,
氣得一句話不說就走了。在報告中威廉二世讀到的第二句話是:「他是個愚人,他
是個頑劣的小學生。」頓時,他覺得好像挨了頓鞭打。他當面受到這樣羞辱,還能
夠伸出手給俾斯麥嗎?他右手拿著盔甲,轉身就走了,出門上了馬車。他要去找他
的朋友!俾斯麥的腳步聲卻在身後響起,他走到門口,鞠躬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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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被逐

    第二天,有兩個老頭在一間燈光灰暗的屋子裡整理文犢。一個從盒子與公文包
裡取出封套來,一個讀封面的文字,把封套一堆堆地擺好。這兩個人,就是捍斯麥
和佈施。「我要寫我的大事記,你得幫我。我要辭職,要把自己的信件立刻送走,
倘若耽擱太久,就會被扣留。……不過是三天的事,也許要三個星期,但是我決計
要走……現在惟一的問題就是怎樣才能把我的公文平安運走,或者先送到你家裡。
只是怎樣送呢?」

    「我可以把它們分作許多小包拿走,交與海恩。」

    『誰是海恩?「

    「他非常可靠。」

    「不然先送到申豪森那裡,你再到那裡取。把最要緊的抄出來收好,再聽我的
信……這都是我給威廉皇帝的信,這是挑特烈威廉的介紹信,去維也納時,他給我
的。你多大年紀啦!」

    『今年六十九。「

    「我在八十歲的時候,還能在鄉下享福。」

    兩天後,佈施帶來了抄好的信件。俾斯麥心有餘悸地問:「倘若他們留心察看
到你出出進進都帶著一個大封套怎麼辦?可否把信件放在一個箱子裡,同幾幅地圖
擺在一起,也許日久就無人注意了。你看,這是不是最好的辦法?」

    俾斯麥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這所房子,他曾在這所房子裡治國二十八年,曾在
這所房子裡創造了一個帝國。他像一個被眾敵圍繞的末路人,未走之前,他要找到
一個安穩的地方把最後的寶貝藏起來。他被貶逐了,他要用這些信件製造利箭,狠
狠射向仇敵的心窩。他控制宰相衙署近三十年,但卻不相信任何人,他不敢把自己
的寶貝交給他們保存。過了幾十年,他第一次想起申豪森——把他的寶貝藏在那裡。
這兩個老頭把這些無價的封套遞來遞去。佈施想,等他寫自己的紀事時,這些封套
必定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俾斯麥或許記起了阿尼姆,他曾因為不肯交出公文而被
監禁(是俾斯麥授意的)。

    一個穿著雍榮華貴的陸軍將軍來拜見俾斯麥。他奉皇帝之命詢問宰相,1852年
先王腓特烈威廉第四所頒行的閣令何時取消。俾斯麥很傲慢地答道:「這個閣令不
能取消!」他故意這樣做以強逼皇帝免他的職。

    第二天清早,保羅舒瓦羅夫來見。他是俄國的新大使,他奉沙皇之命來延長俄
約斯限六年,而不是三年。在最後的一年裡,俾斯麥千方百計地想達到這個目的。
帝國的平安依賴於東方的擔保,俄約六月期滿,少年皇帝已經答應延期,沙皇對此
非常明白,於是在一件公文上加一旁批:「我們兩國的友誼,在俾斯麥看來,就是
一種擔保,我們與法蘭西並無條約上的承諾,這一層與德意志有極其重要的關係。」
現在俾斯麥聳聳雙肩,告訴這位受了驚慌的大使,謠傳他就要辭職是真的,此事要
與下任宰相商議。大使立即打電話向沙皇匯報。現在那個靠得住的領航人要被免職
了,沙皇不肯再簽立兩國聯盟條約。

    就在那天早上,舒瓦羅夫剛離開首相府,漢克軍長帶著皇帝的命令來了。皇帝
要立刻取消舊的閣今,「不然的話——」這位軍長覺得難以克制自己的聲音,「皇
帝要你立刻辭職,今日下午兩點鐘親自入宮告別!」



    柯尼希格雷茨飽經戰爭之苦,教王政府國務卿說:「世界要毀滅了!」俾斯麥
現在還不願走這條路,他很平靜地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出門,我寫信給皇帝。」
漢克想,俾斯麥一定是一個裹在紅雲裡的革命黨。他起身走了,走過之後,他又立
刻回來了,把皇帝的一封沒封口的信交給了俾斯麥。信中說:「報告(是一個在俄
羅斯的德國領事的報告)說俄羅斯正調集軍隊準備攻打我們。很可惜我們沒有得到
一點消息,你應該讓我們早注意俄羅斯的恐嚇。我們應該警告奧地利,應該早採取
行動。……威廉。」

    皇帝錯怪了俾斯麥,其實並沒有這樣的危險。皇帝的這封信是一個報復人的舉
動,不封口,不寫封面,俾斯麥見得多了,他寫信駁斥皇帝「大逆不道」。皇帝不
肯接收宰相的回信,沒批一句話就送回了。當天下午,俾斯麥把這次爭辯的起因告
訴了內閣,在演說之末發了一通議論:「我雖然相信三國聯盟,但這種聯盟是靠不
住的,因為意大利君主的地位不夠穩固,它與奧地利的關係被意大利人的同文主義
所恐嚇,我要努力避免它在我們與俄羅斯之間製造障礙。我深信沙皇的友誼。我不
能奉行皇帝對這件事的命令……至於保證勞工請律,我認為這不是內閣的問題。倘
若我不能重做外交的領袖,就必須走開,我知道這一舉動正合皇帝之意。」他還反
復強調他的健康和他的辦事能力並不減弱,他辭職惟一的理由就是因為皇帝要大權
獨攬。

    最後俾斯麥慫恿內閣辭職來教訓一下少年皇帝,可是他們並沒有這樣做,只是
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遲疑的話,其中只有梅博克說了一句可以值得紀念的話:「宰
相退位將是一場國禍,禍及歐洲與德國。我們必須阻止,我們必須全體同他一起走,
無論怎樣,至少我是要隨他走的。」散會時,眾人觀點達成一致,都抗議俾斯麥退
位。到了晚上他的同僚們又開會,他們「排斥一種普遍告退的觀念,這是與普魯士
諸多傳統相衝突的」。

    開完會,俾斯麥吩咐備馬,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不應該騎馬,他之所以這樣做,
就是要皇帝知道他讓漢克轉送的話,「我的身體不甚好」有多少成分是實在的。當
宰相回到家,才知道他出門時,皇帝打發第二個信差來過。內閣廳長路加那晚上回
來,很著急,皺著眉頭對俾斯麥說,他奉皇帝命令問他為什麼還不遞辭職書。俾斯
麥這時候並沒有發怒,舉手擂桌子,而是很客氣地說:「皇帝喜歡什麼時候罷我的
職就罷我的職……只要發出免職的命令,我很願意服從,但是我不想讓皇帝擺脫免
我職的責任,我要國人都明白這件事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我做了二十八年的官,這
二十八年我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我要在歷史的審判台前表白我自己!」隨後他口授
辭職書,第二天早上潤飾過後將它送入宮中。他在辭職書裡以幾句堂堂正正的話作
結尾:「我忠於王室與陛下,這些年來一直如此。現在我要脫離與陛下的習慣關係,
並且要脫離我與帝國及普魯士的普通政治生活的關係,覺得極其痛心。對於陛下的
諸多意願,我反覆認真考慮,請求陛下兔我的帝國宰相之職,普魯士內閣總理之職,
普魯士外交部總長之職,以及合法許給的俸祿。以最後幾個星期的印象而言,……
我有理由猜測這份辭職書正合陛下心意,我相信陛下能夠批准。如果陛下不相信陛
下祖先們的一位忠心臣僕的閱歷和才於,我早就應該辭職了。現在我深知陛下用不
著這樣的閱歷和才於了,我方才可以告退,並且不必害怕我這樣的辭退被批評說適
合悍斯麥。」

    宰相只管抗議,皇帝並不理睬,並封他為勞恩堡公——姚特烈帝曾想封他,那
時他居然辭掉了。俾斯麥多次做出有力的抗議,才終於避免了這種津貼,他把這樣
的津貼比作郵政員因為辦事得力告退時所得到的贈金。皇帝此舉是想要人們相信們
斯麥告退是因為他年老體衰,但不肯把俾斯麥的辭職書登報,皇帝同時刊登他怎樣
感謝俾斯麥以往功勞的言論。威廉二世嘗試留赫伯特辦事,並請俾斯麥做兒子的思
想工作。修斯麥第二次引用了沃倫斯泰因的話進行辯駁:「我兒子已經成年了!」
他還私下向人們解釋,「當一個人明明知道這條船快要傾覆,為什麼還要把自己的
兒子放在這條船上呢?」

    赫伯特一生的悲慘命運在這個時期愈演愈烈,假使他繼承了父親的位置,得到
皇帝的優待,他也許可以成為一名有獨立價值的政治家,而現在他卻要同他父親一
塊隱退,因為神斯麥遺傳給了兒子死要面子的秉性。晚上,他把沙皇不肯延長密約
有效期的信息上奏皇帝,在報告中,委婉地表達了他父親的意思,「當昨天舒瓦羅
夫伯爵知道陛下毫不遲疑地完成對你斯麥王爵的免職時,亞歷山大帝決定不再延長
密約限期,因為這樣的機密是不能與新任的帝國宰相討論的。」威廉二世在這篇公
文上批道:「答應延限。」在末後又批了三個字「為什麼?」赫伯特隨即送上一篇
更淺白的解說。第二封信威廉二世又批了第二個「為什麼?」

    威廉二世兩次問「『為什麼」是因為他完全不清楚俾斯麥三個字在歐洲有多大
的勢力。他雖不清楚,卻很害怕,半夜裡他打發人去找舒瓦羅夫,約第二天早上八
點鐘來見皇帝。會面時,威廉二世告訴舒瓦羅夫自己願意再訂密約。但這位俄使說
他得到了沙皇的命令。

    皇帝從報紙上得知所有黨派,各個階級的人民都贊成他所走的路。國內很安靜,
德國人看到這個有魄力的人在位很高興。1890年3 月18日是個令人快樂的日子,普
魯士議院通報了俾斯麥告退的議案。近臣與陸軍領袖們都為此而高興。赫因羅厄曾
說,「一個軍長快樂的像一隻蟋蟀,他現在能夠自由地說出他的心裡話了……到處
都有這樣的快樂表示。從前俾斯麥的勢力一手遮天,人們受到壓制,現在不是這樣
了。」人們有一百年來未有這種解放的感覺了,自從腓特烈大王去世以來,還沒有
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在德國,沒人知道三個人決定了德國命運,(或許只是一個人所決定)因為當
舒瓦羅夫從沙皇手上得到新的權力時,他看到宰相告退五天後情形就大相逕庭了。
俾斯麥企圖保證這個密約,以免被柏林人的陰謀所害,他兒子也曾提議在俄都簽約。
不料赫伯特在秘密檔案卷中並沒找到這個密約,原來已經被霍爾施坦拿走了。俾斯
麥非常惱怒,首先攻擊管案卷的,隨後又攻擊這位男爵說:「你本來能夠阻止這件
糊塗事發生,當我是個死人,未免太早了!」霍爾施坦認為他是個危險人物,因為
如果不是這個理由,這位男爵怎麼能夠全力反對俄羅斯!「從這個密約裡不能盼望
得到什麼實在的好處,倘若洩漏出來,人家會罵我們欺騙。……如果立密約,我們
的名譽和社會地位將會被俄羅斯掌握。只要一旦被人懷疑,全世界都會反對我們。
……日後的交際他們就能夠確定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我要同我以前的老朋友俾
斯麥合作,我只要他,不要別人。』你現在明白這個地位麼?」

    上文的幾句是虛偽的,俾斯麥把他反對俄羅斯的一個保險條約給舒瓦羅夫看了,
並且預備把第二個條約給奧地利看。霍爾施坦的性格像一個膽小鬼,在他與他的同
黨看來,膽子與詭謁是不能合在一起的。霍爾施坦不把怨恨的動機流露出來,他同
瓦爾德塞陰謀地反對「俾斯麥字號」。已經好幾年了。

    同時繼位的閣臣,明顯地不稱職,馬沙爾寫道:「一位大人物如俾斯麥能夠熟
練運用繁重器械,而我一個小人物卻不能。」悍斯麥出宮的時候,他的後任卡普裡
微躲避他。後來俾斯麥好幾次請他吃飯,他只來了一次。他說他實在不願第二次聽
到神斯麥這樣批評君主。後來有一天,俾斯麥在相鄰的花園碰到了卡普裡微,就問
他,俄約簽得怎麼樣了,這位軍長幽默地答道:「像你這樣雄才大略的人能同時玩
五個球,但別人卻不能,只好玩一個或兩個。」隨後,參政們聚議,在霍爾施坦的
指揮下,都說這個條約讓俄羅斯得到了全國利益,此條約將鼓勵俄羅斯在東方擾亂
大局,法蘭西將很快攻打德意志。

    這群沒遠見、才能平庸的閣臣在三天內便把俾斯麥打下的良好根基挖空了,整
體建築都在動搖。霍爾施坦四處奔走遊說有勢力的閣臣。卡普裡微聽從了霍爾施坦
的提議,又想貢獻他的新計劃,便勸說皇帝與他們所恨的沙皇分離。皇帝現在高興
極了,他認為他的謀臣不是危險的狐狸,而是「一個辦事安詳清楚光明的人,不冒
外交風險的人。」威廉相信自己做事坦白,是一個真正的普魯士人。霍爾施坦說,
當他與皇帝將此事商妥時,皇帝悲憤不已:「很好。千萬不要與俄國密約,說這句
話時,我心裡在流淚。」

    三十年前威廉二世出生在宮中的一間小屋,現在就是在這裡他低低地說了幾句
話,這幾句話透露出悲觀、怨恨、妒忌情緒,透露出恐懼、不耐煩的心理。這幾句
話所造成的後果無人能預料到,就是這幾句話葬送了德意志帝國!

    這幾天俾斯麥在柏林,心境平靜,他並不隱藏自己的痛恨,但是一種懷惡意的
諧趣卻使他從不滿足。他特意表露出他是一個飽閱世故的人。當對付他的仇敵時,
他並不裝腔作勢。當布狄克與他握手吻別時,他詼諧地說:「我同你分手,你要負
一部分責任。」他快離開前,在請同事們吃酒告別時,俾斯麥故意不同布狄克拉手
——這是對他致命的藐視。他的舊同事請他吃飯,他不肯來,只是大聲地說兩句話
:「我只看見了帝國官員們中的笑臉,我不做宰相是由於你們的錯誤造成的。」此
時,這個不信基督教的老頭子也盡情地陳述懷恨與報復的話,這絕不是氣量狹小,
這是一隻受傷的獅子在發怒。

    無論什麼人來見他,都能從他嘴裡掏出幾句真話。奧地利大使送來奧皇弗蘭茨
給他的一封恭維信,信裡說俾斯麥因為體弱多病辭職了。這位前任宰相拒不承認,
他聲稱自己在職時身體非常健康。這兩句話他都是用「安詳的腔調說的,不過這種
腔調裡透出難過和不寧靜的情緒,有時還變作痛恨。」他很坦白地告訴土耳其大使,
請讓土耳其皇帝知道他是被免職的。他還對巴伐利亞大使說皇帝沒心沒肝,「將來
必定要破壞帝國。」當他去各大使館辭行時,他在所留下的名片上用筆把「帝國宰
相」四個字劃掉。並說:「我很喜歡人家稱我俾斯麥,只有外出旅行我才稱公爵。」
他還當面痛罵巴登公爵陰謀陷害他。

    當他正式向皇帝辭行時,他不讓皇帝遮掩免俾斯麥的職所應負的責任,當皇帝
問他身體可好時,他把假面具撕得粉碎,毫不客氣地說:「陛下,我身體很好!」
並且他不允許威廉公佈他的辭職書。

    在他最後離開的前一天,他坐馬車去皇陵。他像詩人那樣,把三朵玫瑰花放在
君主的墓上,隨後在自己家裡行施聖餐祈禱禮。當牧師快要演講《愛你的仇敵》時,
喬安娜忙站起身來,讓牧師趕快停止演講。俾斯麥躺在榻上,他對他住在這裡的二
十年,作了一個總結性評論:「我享受了許多幸福,我今年七十五歲了,我的夫人,
我的兒女們都生活在我身邊,這是最大的天賜。我以前常擔心我將為國操勞至死,
現在沒事了。無論有病無病,我辦理國事二十八年了,已盡了我的天職。現在我實
在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因為我覺得身體比以前在職時還要好。」

    這個老頭子無所事事,在最後的那個晚上,他並不談及未來的計劃,不談論他
所創造的帝國。在他看來,這個帝國已經走上了絕路。他最後所拉的手並不是一位
閣臣的手,也不是一位大使或王公的手,而是從前一向從未拉過的手,在這二十多
年間他每天必須向這雙手索取材料。這個人綽號叫「黑色的騎馬人」,是替他送公
文的。俾斯麥臨走前三刻鐘,被稱為「黑色的騎馬人」的萊維斯托姆,接受傳見。
這次辭別,這位前宰相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萊維斯托姆一進來,俾斯麥一下子就
想起了帝國成立最初的那幾天。他問這個送公文的人是否喜歡自己的職業:「我記
得很清楚,你那時是個營長,就是在那間屋子裡,你第一次給我送公文。」他感謝
這位多年來忠心辦事的人。在這個大帝國,他僅僅謝過他一個人。最後他還做了一
件新鮮事,從一大堆酒杯中順手拿起一隻鍍銀酒杯,放在萊維斯托姆手上說:「謝
謝你,作個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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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孤獨之境


八十壽辰時的俾斯麥 (1895年 4月1日)

    俾斯麥站在瓦森的村塾裡,指著地圖上的幾個地方,告訴小學生們德意志是怎
樣創立的,從前是什麼樣子。他問了幾個問題,小學生一個也沒有答上,這使他很
不高興。旁邊的村塾先生也忐忑不安,擔心這位客人也要問他。

    這位逐臣當初幾個月在替國家辦了四十年公務後,又嘗試著要當鄉紳。他每星
期去私塾兩次,教本地孩子們一些課本上沒有的東西(柏林的孩子不肯跟他學),
從前,他這個人無論在哪裡都沒有家,又滿腹牢騷,這時他給一個熟人寫了一封信
說,「我年輕時愛想家,到了晚年卻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人,整天拿著一把剪樹刀
在花園裡散步。」他二十多年來一直如此,他還沒有學會享受安寧。他現在雖然有
了許多空閒,能接觸到村塾先生、管森林的人與造紙廠的人卻並未感到幸福。看書
時,只有看到與他功業相似的事績,他才在意。他在拿破侖的自傳中想像著自己的
影子,左拉有許多著作,他只注意《崩潰》「,他讀愷撒的故事時說:」這個故事
很奇異,符合當今現實,布魯吐斯一就是一個民族自由黨。「

    現在喬安娜過著很清靜的日子,她經常犯氣促病,常覺得不是這痛這就是那裡
痛。她不再去礦泉養病,因為她擔心會離開廝守了一輩子的老伴。只有在人們議論
皇帝免她丈夫的職時(這是很經常的),她才發怒,用很惡毒的話咒罵。赫伯特還
呆在家裡,四十多了,仍沒有成親,也無事可做,又不喜歡過農家生活。他非常仇
恨他的父親第二次把他的生活粉碎。俾斯麥現在才想起,兒子或許喜歡當大使,但
是,早已沒有機會了。俾斯麥很看重家庭感情,快八十了還沒有孫子,赫伯特沒有
成親,比爾只生了一個女兒。有一天談到孫女時,這位老頭深情地說:「假如我知
道她將嫁給哪個男人,我在他身上會花很多錢。」

    雖然他身體很好,聽力不錯,牙齒也行,消化能力還好,用不著戴深度眼鏡,
但是他上馬時必須用台階,此外,他的馬伕還得舉起他的右腳。如今雖然老了,他
仍然好勝不讓人。一個身材很高的男爵住在他家裡,你斯麥借給他一件皮袍,男爵
嫌短,他卻說:「我實在不喜歡比我高的人。」

    在最後十年裡,俾斯麥的神經更容易受到刺激。對他來說,一生最困難的事就
是自我控制。有一位畫師問他是否在乎人們稱他為「鐵血宰相」,他就用這句話回
敬他。有一位想像派畫師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這個老頭子的身體依賴於他的心清。
威爾布蘭特有一次拜訪他,最先從門縫裡看見他。他躺在榻上,屋裡沒有人。威爾
布蘭特後來回憶說:「他在那裡懷念過去,他的臉以前很紅,而現在卻蒼白了,還
有許多深深的皺紋……他好像坐在瓦礫場中冥想他退位的那一年和人生的忘恩負義。
……現在他站起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一會兒的功夫,他竟返老
還童了。我被他眼中透視出來的神色打動了。」

    這個時候,這位喜好奮鬥的人手中的利刃已被剝奪了,他的大腦判斷事情不再
像閃電一樣快,雙眼不能同時看見讓他注目的公文,並且不能從中選擇。這位政治
家忙著辦事的時候,無時不在渴望空閒,現在他又像小時候那樣不受約束地呼吸森
林中自由的空氣了。但他卻覺得非常難受。

    這個逐臣覺得他在沙漠中獨行,他發了三十年的牢騷說,他的書房門永遠不停
地被人推開,現在使他為難的卻是他的門接連七天也無人來推開。「我有的是報紙,
卻沒有可以談話的人……我有幾百萬朋友,卻沒有一個摯友。」他辭職後不久,有
一個法蘭西人在一本書中寫道:「有時候他突然抬起頭來,好像如夢初醒一樣說道
『我忘記了我已無事可幹了。』倘有舊時的衛兵來看他,他很熱心地要求人聽他說
話。」柯雪林是他惟一的尚在世的朋友,俾斯麥當權的最後十年卻從未請過他,現
在他打算去漢堡之前來看看俾斯麥,在夫裡特利士魯住一兩天。喬安娜寫信給他,
勸他多住些日子。喬安娜說:「不相信幾乎不相信所有的人,我們有這樣的天賜與
熱誠,對你的依賴與期待將拯救我們……請你發電報告訴我們,你已經改了你的計
劃以使你的老朋友們高興。」她寫信還是帶著過度的虔誠,她還是像從前一樣自己
欺騙自己,但是我們在字裡行間可以看得出,他們是孤立的,無人理睬他們。

    國人十分抵制他,起初,只有幾個外國人來看望他。有一次是俾斯麥從未見過
的一個美國鐵路大王,俾斯麥對此頗為驚奇。他說:「這一個星期裡,只有你一個
人來訪問我。我被抵制無人敢同我來往。他們怕報上登上他們的名字,說是有客人
來訪問我,就會使我們在位的少年君主很不高興。每天都有人走過夫裡特利士魯,
他們都不來見我——一個月前,這些人在柏林街上走過我的身邊,不敢不同我見禮,
狗總是跟隨給它飯吃的人。」

    俾斯麥辭職之後,柯雪林與布赫爾不久就死了。他很悲悼他們的死,因為他們
是他忠誠的朋友。有時候,聰明的史匹珍堡夫人也來看望他,還有一個秀美女人,
是鄰近田地的女主人,也常來看望他。他歡迎倫巴赫與施維寧格爾兩個人,因為他
們有許多故事,俾斯麥聽了很解悶。當時只有利柏曼能夠繪製一幅適合這個時期的
俾斯麥的畫像。除了他的夫人,他的妹妹與他的兒女之外,世界上再也沒有你斯麥
所照顧的人了。甚至於他的最忠誠的僕人們死了,他也不再用人補他們的缺。當小
狗泰拉斯死的時候,他的主人已經八十歲了,老主人這時候心性很堅硬,決計不再
養狗,因為他不願意再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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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怨恨與報復

    神斯麥從他的怨恨中常常會取得新鮮的精力。一個人會征服一個國家,這個國
家也會在這個人的性格上報復他。現在俾斯麥既倒台,德意志就要做這樣報復的事,
從海岸所掀起的波浪,終究要回到海岸來。行為最可鄙的,還是與他同階級,與他
同列的人們——就是大臣與王公們。

    當舉行宴會或公會時,人們想發一個電報到夫裡特利士魯,邀請俾斯麥參加,
當地的長官卻扣留了這個電報,借口說若是送了這個電報,他的地位就不能擔保。
同俾斯麥作過同事的人沒有一個敢去看望他。俾斯麥已為普魯士,為德意志帝國效
勞四十年了,政府還要他交回1890年3 月22日至五日的官俸,說他這幾天已經辭職,
卻仍領恤俸——這件文書就是卡普裡微簽的字——只有這一次俾斯麥讀過他的簽字,
同時卡普裡微經由他的大使們正式告訴全部外國政府,說最好忘了俾斯麥王爵。

    中央黨有一個黨魁當眾宣言:「饞斯表王爵應該避免提及德國的勢力與德意志
的光榮!在我們的祖國,有他這樣的一個人,這是我們的恥辱!」濟柏爾手上原有
許多公文,以供他撰史之用,現在這些公文被收回去了,他不能再往下工作了,因
為他頌揚俾斯麥多於威廉。柏林的諸多大貴族(卡爾多夫與其他不多的幾位除外)
經過一番普遍討論後,都一致不理睬這位前任宰相,所以他說人家躲避他有甚於躲
避漢堡所發生的霍亂疫病。「詐騙是發財的事。……如堂霍夫這樣一個畜類,在街
上看見赫伯特,就先遠遠地躲開,還有什麼好說的!」

    巴登的大公與巴登的市長,想以最高禮數優待俾斯麥。脫特烈皇后告訴赫因羅
厄說,俾斯麥的全部功業都是老皇帝的。弗蘭茨約瑟夫認為,「這樣一個人竟然落
到如此境地,是一件慘事。」皇帝派人偵察夫裡特利士魯,有許多羞怯的客人來探
望俾斯麥,他們都在布肯下車,換乘無人偵察的本地火車並走上一段路,惟有這樣
才可避免被偵探發見。凡寄給俾斯麥的函件公文,威廉二世都要到郵局親自拆開,
俾斯麥雖是黑鷹隊的一位武士(這是一種寶星——譯者注),當黑鷹隊行慶祝禮時
卻並沒有邀請他。皇帝對一個法蘭西人表現了他對俾斯麥的輕蔑,只有一位在位的
王公悼惜俾斯麥的倒台。

    在俾斯麥的諸多屬員中,有一個是他從前的對頭,卻最忠於他。這個人就是施
勒策。施勒策是光明磊落的,他因幫助俾斯麥而被免職。三十年前,這兩個人在俄
都因為面子上的事,鬧得很不愉快。當今日的柏林人免去施勒策在教王政府的要職
時,他就去夫裡特利士魯「報告他離職了」。施勒策這時已是一個七十歲的人了,
他照應俾斯麥,把最舒服的交椅拉過來請他坐,替他裝好煙筒,表現出一種真正和
解的態度。

    俾斯麥的挖苦話,都是入木三分的。他竭力挖苦卡普裡微說:「他是一個頂好
的軍長。」他說米凱爾是「一個頂好的德意志演說家,今日最時興的本事就是造句
子。『他很高興地看到瓦爾德塞、卡普裡微、布狄克等仇敵們下台。柏林社會把俾
斯麥驅逐了,若想知道他用什麼態度對付這個社會,莫如看他如何當一個宴會的主
席。那時他戴上舊式的金邊眼鏡,看著客人們,低聲問道:」那一個巴登大使叫什
麼名字呀?「那個講述這段故事的人,就是俾斯麥所問的人,他說這就好像是一頭
獅子看一隻蒼蠅。

    他接連在外面向皇帝表示「尊敬」。他的飯廳掛著一幅如本人那麼大的威廉二
世像,每逢皇帝生日,他就會站起來說道:「我祝皇帝與君主萬壽。」凡是外國人、
記者與他人,都能夠聽到俾斯麥發佈的關於皇帝與他自己的下台的毫不留情的事實
真相。「伽圖是一個名人,我常贊成他的原因之一,就是認為他的死是值得的,我
若處於他的地位,我也不會去請求他撒的恩典。從前的人們比現在更自重,現在自
重不時髦啦。」



    俾斯麥對弗裡德榮格說過一句更為激烈的話。有一天晚上他在讀席勒的《強盜
》一書,那裡頭有一段話,穆爾對老人說道:「既是這樣,難道你想永遠活在世上
麼?」俾斯麥批評道:「這時候,我的命運發生在我的眼前。」聽他說話的人發現,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有點不連貫,但是面色卻並沒有明顯的改變。……你斯麥隨後
停了好一會兒,帶著深思,用他的手杖尖在濕地上畫圖形。後來他不再深思了,趕
快把所畫的東西擦去,說道:「你切勿妄想讓我為最後這幾年所發生的事而深感憂
傷。我在世界上創立過我的全部功業之後,你若是喜歡的話,就可以說,我太驕傲
了,不肯讓我被我的閱歷所動搖。」他曾對他的女朋友史匹珍堡夫人說過自己的心
願,並發洩了他的全部的怒氣。他說這幾句話是在鬧過風潮之後的一年,卻還帶著
雷霆的轟轟聲。「好像我們是偷東西的僕人,把我們轟出門……皇帝轟我,如同轟
一個小廝一樣。我畢生的行為,都是貴族的行為,不能被人羞辱,但我不能向皇帝
要求什麼。……我並不把皇帝排除在外。……他的性格裡最有害的元素,就是無定
性,不能永恆地受制於任何潛力之下,同時他卻受全部潛力所動……我不會去為他
而死……他們越恐嚇我,我越要讓他們知道,他們要對付什麼人……」

    他的報復心就這樣冒出火星來,他無處不流露出自己的優越感。同時,他的諸
多情感牽制住他,他不可能要求君主出來同他決鬥。

    威廉二世覺得國人越來越懷念神斯麥,便努力要在這場比賽中獲勝。在仇視了
俾斯麥三年之後,恰逢俾斯麥有病,皇帝便想辦法找出重新拉攏他的辦法。他讓出
一所宮殿來,請俾斯麥過來養病,但俾斯麥卻電復不肯來。皇帝於是送他有名的陳
酒,俾斯麥卻與皇帝最可怕的對頭——哈登同飲。他對他的朋友說:「皇帝把我的
酒量估計得太低。他勸我每天飲一小杯,但是我至少要飲六七瓶,因為它有益於我。」
雖是這樣說,在皇帝兩次同他要求修好之後,俾斯麥也不得不親自去面謝皇帝。假
如他不親自去,這一國的人都會說他的不是。在他們看來,皇帝與前宰相鬥爭,是
十分難堪的,他們寧願遮掩起來,不給人看見,也不肯尋求這樣不幸的事的內在原
因,也不尋求消滅這諸多原因的途徑。況且俾斯麥還要驚動他在柏林的仇敵們。

    在柏林普遍的披掛,是穿制服掛刀,皇帝要求自己與他人相信他是在接待一個
軍長。皇帝都佈置好了,從包圍宮車的表示優待禮遇的小隊,到宮門前的中隊,都
佈置得好像是毛奇老將來見皇帝。現在他要很耐心地聽人們歡迎他的大對頭的喝彩
聲,要忍耐地聽群眾恭維俾斯麥,不是恭維他。

    俾斯麥並不享受這樣的恭維。看見他的人說,他在車上如同一隻兔,穿的是白
色制服,心不在焉,他的思想好像到了極遠的地方,他必定積存久了譏諷與蔑視的
感情。假使他意在歷史性的紀念,他不能不記得他有好幾次很生氣地入宮覲見,並
未激發出如今這樣的歡慶,今日所上演的不過只是無意義的鬧劇。在他能夠勉強自
己鞠躬示敬之前,他必定要說君主是奉天命統治的,這樣的暗示必然使他覺得其中
是毫無道理的,因為他無論怎樣竭盡他的自制力,他還是極其看不起他所這樣致敬
的人!他是個極其驕傲的人,怎能夠忍受這一時刻,除非他相信是皇帝對他屈膝致
敬!

    還未走到宮門的台階,雙眼還未看到四年不見的人時,他的譏諷話又噴湧出來
了,如同往日一樣。他把兒子赫伯特帶來,這正好與原先的安排相反。有一個陸軍
大住走上來同他見禮,他輕蔑地說道:「克塞爾麼?我看你的像比從前小得多了。」
凡在前廳的人都聽見了這句話,但他們都不作聲,他獨自一個人走人裡間去見皇帝,
並深深地鞠躬。皇帝扶起他,吻他。過了一兩分鐘,有幾個小親王走進來,孩子們
的聲音打破了這樣緊張的空氣。之後,他請求歇息。

    晚上是宴會,侍從們都來了,比爾也來了,他們兄弟都是不速之客。有兩個兒
子護衛,他覺得他的地位較為安穩,還覺得他以作父親的身份而論也強過皇帝。但
是有這兩個兒子在場,反使他的怨恨變得更加濃厚。人人都覺得形勢很緊張。即使
當這個老頭子講故事的時候,在席的人都感到很不自在。條頓族的野史說過,喝酒
喝到臉紅時,就會說出鋒利的話來,現在難道沒有理由害怕會發生這樣的事麼?俾
斯麥很熟悉舊制度的刀子是怎樣拿的,但是這許多的幻想不過在俄頃間就消失了。
少年皇帝時時盼望他的不吉利的貴客走出宮門,離開柏林。

    後來僕人來說,客人的車已經套好了,皇帝目送著他的對頭出去了。

    當皇帝前往夫裡特利士魯,回訪俾斯麥時,他帶著新式陸軍服裝的標本,請這
位「軍長」看,與這位本世紀最傑出的領袖、政治家討論軍人的背包。到了第二天,
整個德意志都渴望知道皇帝同俾斯麥談了些什麼,他們在俾斯麥的報裡看見了一個
報告,顯然是他口授的,是一篇很客氣的挖苦話,說道:「皇帝同促斯麥王爵商量
一個要緊的問題,就是怎樣檢閱部隊的服裝。皇帝帶了兩個全身披掛的榴彈隊來請
王爵看。……皇帝要使軍人們舒服些,把領條也改了,現在的領條是可以翻下來的。」

    從其他各方面而論,俾斯麥只要能夠登報,他就會反對威廉二世與他的政策。
他說:「我盡忠於國家,並不到制止我不自由發表我的見解的程度,柏林有些人好
像希望我不發表……他們宣稱,假使我閉口無言,我在歷史中更顯得是個大人物,
在名譽方面更好。」儘管修斯麥、威廉皇帝這兩個人是不能和解了,但俾斯麥過八
十歲生日的那一天,皇帝還是巧妙地施了很多禮。他送一把金刀給俾斯麥時候,還
說了幾句很好聽的演說辭。這位前任宰相卻沒有答覆的演說。當正式舉行基爾運河
開河禮時,威廉二世並未提及這是按俾斯麥的意思開的。1896年慶祝帝國成立二十
五週年的時候,威廉二世發電報給俾斯麥,表示不勝的感激。但是到了1897年慶賀
威廉一世百年陰壽時,曾提及先皇的部屬們,卻隻字不提俾斯麥。

    俾斯麥的諸多動作也給政府以許多震動,皇帝愛憎的「地動儀」,就是作為回
應,記載這樣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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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撰寫回憶錄

    俾斯麥並不想隱藏著自己的思想不告訴別人!他在報章上把他的批評告訴世人
:他對於將來的思考與以往的故事,都寫在一本書上。十年前,他曾計劃過,倘若
歸隱的時候有閒工夫,他就寫出這樣一本書,那時候他並不為製作意志所逼而欲為
此,不過是理想。他這個人最不願意有閒暇。現在他要寫書卻有幾種動機,其中之
一就是因為一個名叫科達的德國出版人,預備抵制挑戰,請他寫書,另一個動機既
不是事後論成敗的智慧,也不是意在示教,「不過是狡猾」。換言之,即是渴望報
仇雪恨。有幾年他的辦法都是利用關係不錯的作者,同他們商量好,敘述他的事業
功績,對所有人或與幾個人,談他的功業。他會用一個裝飾家的寥寥幾筆,填補他
歷史的空隙,現在要作最後的結賬了。

    但是,俾斯麥的精神不是冥想的,他的使命完全是作事的。他是用德文創作的
「美術家」,在他的許多演說與公文中,尤其是在他的書信與談話中,曾作了一篇
用德文寫的文章,超過歌德以來的任何一篇文章(歌德是一位大作家,他的著作永
垂不朽,卻無一件可議之事)。俾斯麥在他的自傳中,並不向我們展示一件美術品,
而是展示一尊無頭部與四肢的石像,這並不是因為他年暮,被許多不滿意的事所震
倒,當他歸隱的時候,對於時事,他還能夠口授極有異彩的論說、推倒一切的辯論
;他晚年有時也寫信,幾乎還把從前那樣的有力的諧趣與非情緒的愁懷混雜在一起。

    現在他坐在書房裡,想回頭追尋生平所走的路——說給誰聽呀?什麼是民族呀?
民族兩個字有什麼具體的意義?民族有面目麼?當他的目的在於激動聽者的動作時,
他為君主,又為帝國議會,他能夠在書信文件中與說話中,給他們以他的歷史的諸
多可嘉的概略。現在卻不同了,這時候是一個問題,即關於把他的行事的一幅畫卷,
給許多陌生人看。他的作文派頭,就是因為這樣,使他反對俗套的自傳。初時,他
談及他的往事概略是「記憶與思想」,他並不嘗試給他所記述的諸多事實以過渡。
所以他給德意志人作為遺產的那本好書,並不是一頂王冕,其實是彙集了許多幾乎
不貫穿,雖未嵌好,卻已雕琢得很好的諸多寶石。

    他作文章有好幾種特色,其中之一就是在這本書內要達到極高點。這本書是由
極累贅的句子組成的,別人用六七句話說的,俾斯麥都堆在一句裡。他在事實背後
掩藏著全部感情,甚至於他的怨恨(因此更能打倒他的仇敵);同時他有成見地選
擇材料,以免世人批評他——凡此都是政客的手段。

    因為俾斯麥與生俱來三樣元素的精神一一做性、膽氣、怨恨——當他寫他的記
事時,仍能節制住自己,而且節制的很有效,他的自供就變作一個令人難猜度的人
的真實寫照。這本書裡頭幾乎從未頌揚過一個人。對於他的先生們與他的上司們,
王公們與代表們,同事們與屬員們,他都沒有一句讚美的話。他就是說一個人好,
也並不是不留餘地的說好。羅恩是個真而又真的人,俾斯麥還要批評他兩句。只有
較小的人物,如斯提泛、霍倫斯泰因、施維寧格爾等,能夠免於被他毀傷名譽。當
他的怨恨與譏刺發作的時候,無論什麼他都能說。他的主要目的自然在於擺出老君
主的諸多長處,以顯出少君主的許多短處。即以對待威廉一世而論,他還免不了說
幾句痛恨的話。我們若要知道他是怎樣對待別人,怎樣對待他的大小仇敵,莫如讀
他的一頁自傳,他在這裡大寫特寫了一個完全不知名的日耳曼醫師,因為在俄都時
候,這個醫師拙劣的療法,非常有害於他的身體。過了三十年後,他仍然不滿意於
只犧牲這個醫師,還要兩次發怒地提及那位大公爵夫人,因為是她推薦了這個醫師
給他治療。

    他時作時輟地口授這三本書的內容給布赫爾,直到1892年布赫爾去世時為止。
施維寧格爾醫師走進去往往看見,「布赫爾一言不發,愁悶,不高興,削尖鉛筆,
兩耳聽著,坐在桌旁,面前放了一張空白紙;俾斯麥靠在一張長椅子上,很用心地
看報,一言不發,布赫爾說話更少。」

    布赫爾的火氣不及俾斯麥,但記性卻比他好,他說:「俾斯麥往往重述一件事
……他在最要緊的地方截斷不說了……自相矛盾……當事情弄糟了的時候,他絕不
肯承認是他的過錯,他不許別人表現出同他一樣的要緊——他不肯承認寫信給普裡
姆(這是1870年間的事)。等到我請他回憶,原是我自己在西班牙首都交與這位軍
長的,他才承認……也許他是想到將來的歷史家們,想到留下一個遺產給後代……
但是他也想到現在,想到他所欲施於現在的影響。」

    關於王權問題,恐怕他私下所發表的與公佈的見解兩相衝突。「自從1847年以
來我常常保護君主制主義,我曾高舉起來如同舉大旗一樣。但是我現在已經見過三
位君主裸體,一絲不掛,這幾位居高位的先生們的行為,往往並非君主的行為。但
是對全世界說這兩句話,會與君主制主義相衝突的。若是畏懼而不敢說,或不說實
話——我也是一樣地不能辦到。」這個大演說家就是這樣頑固到底的。因此他住在
兩個世界上,還要為此付出代價。他一向都是只在後台裡頭才說實話,現在頭一次
必須在前台燈光之下說出實話。到了這個時候,他的憤怒還是壓住了諸多其它的考
慮,所以這位有時是一個君主黨的人寫了一篇很出名的《威廉二世論》,這位皇帝
的名譽因而受到了致命傷害。還不獨他一個人受到這樣的傷害。凡是寫辯論反對君
主制的,再沒有比這一篇寫得那樣妙於辭令的了。

    當俾斯麥吩咐他一死之後就刊行全書的時候,他便知道這部書一出來就會有什
麼樣的效果。他的兒子們卻借口於俾斯麥口傳的訓令,以為保護皇帝更要緊,這樣
可以保護自己。他們不得不在1899年停止刊行第三冊,在1916年間,在威廉二世已
經逃出德意志之後,他們還在設法保護威廉二世的名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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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鬥士的風采

    「我要說我的話,這原是我的本務,壓在我的良心上,好像一把手槍指著我的
腦袋一樣。我相信現在的政策正在引導帝國陷於大澤中,我以為莫如躲避為妙;我
知道這個大澤,別人卻看錯了這個大澤的性質;假使我不敢說話,我就是犯了叛逆
的罪……我的朋友們要我甘受一種活死人的情景:躲起來,不說話,不動……但是
我雖歸隱,我還能夠效勞於祖國。……以幾個方面而言,我現在較為自由;我現時
能夠贊成在外國的和平宣傳,這是我二十年的主要目的。」

    他關切自己的功業,就是這樣聯合仇視他的後任們,並聯合急於報復誣蔑他的
人們。在他的最後十年間,他恢復了左右輿論的力量,這是他前些年所喪失的。他
這樣做無非是想表明,他無論作什麼都是可以的。當他由心腹人之手,把威廉一世
所寫的許多信函登了報的時候,他要保護他自己,使自己免遭阿尼姆的命運,他示
意說若有必要,凡是刊登這樣信件的人們,必須聲明這種信件曾在夫裡特利士魯任
由客人傳看過,必定是在這裡抄出來的。他又說他寫給君主的私信,是他的精神產
業,他還把別的秘密授予哈登。他讀過這個政治記者的論說後,便請來見面,同他
作朋友。

    當俾斯麥起初告退的時候,他難以在德意志報章上發表他的意見。大多數的報
館恐怕同他往來受到拖累。在頭幾個月裡,他所接見的,只是從外國來的記者,在
德意志的諸多報館中只有《漢堡改正報》請這位前任宰相登東西,這張報因此在好
幾年間變作帝國最有味道的機關報。他口授過許多論說,讓這張報紙登載,他所授
意登的更多,所以人們不久都以為《漢堡報》是夫裡特利士魯的政黨報。這些年裡
時局曾發生過兩三次危險,這個時候,《漢堡報》與《帝國官報》幾乎齊名。

    俾斯麥免職的那幾天,接到了六千封恭維他的電信。漢堡給了他一個隆重的歡
迎儀式,當他在滿街掛滿了旗幟的路上坐馬車走過時,有一個英國水手走到他的馬
車旁,說道:「我要同你握手!」俾斯麥平生頭一次同平民握手。他從前一向未曾
請過農人同他吃過飯。這時候有兩個很熱心的農民從申豪森來,俾斯麥請這兩個人
同他吃便飯——因為俾斯麥被他們的卑躬稱讚所感動!赫伯特說了一句很適當的話
以總結這個情景:「他們當你是他們的保護神,是很有好理由的。」有許久,這種
事件不過是偶然一見的。再過兩年,在1892年5 月間,這個逐臣說道:「我自己騙
自己之處,就是關於德意志人……他們不知道逼我批評的不是只因發一陣脾氣,不
是想報復,也不是想再撥大權……使我失眠的,原是為帝國的將來而煩心。」

    再過兩星期他是不肯說這種話的。赫伯特聽從父親的旨意,與一位繼承家產的
奧地利女子定親。俾斯麥想去維也納,參加他們的婚禮,他求見弗蘭茨約瑟夫,要
求其答應歡迎他。但是威廉二世與近臣們恐怕這位前任宰相心懷叵測,威廉二世寫
信給弗蘭茨約瑟夫皇帝說道:「月底俾斯麥前往維也納……去受恭維他的人們的計
劃好了的歡迎……你是知道的,他的諸多最得意之作之一就是同俄羅斯訂立兩事兼
顧的密約,這是在你的背後立的,被我打消了。俾斯麥自從歸隱以來背信棄義反對
我與我的宰相卡普裡微……他正在用盡他的手段與奸詐,嘗試使世人相信是我先向
他求和的。他的諸多計劃中之最要緊的,就是他會請你見他。我所以敢於求你,在
他尚未到我面前認罪之前,切勿見過這個不受約束的子民以使我在本國的地位穩固。」

    與這封不光彩的信同時送往維也納的還有一封,是霍爾施坦起草,卡普裡微簽
字,給駐維也納的德國大使的,信中說道:「倘若俾斯麥或他的家族要到你家來,
我請你限制你自己的俗禮形式,切勿去參加結婚典禮。不僅是你該遵照辦理,全大
使館的人員也應照辦,我還可以告訴你,皇帝不肯改變任何結婚報告……我命你把
這件事實告訴卡爾諾基伯爵,你認為最適宜用什麼法子告訴他,你只管用。」



    有人秘密地告訴俾斯麥有這樣的一封信,他最初就想到送一封挑戰的信給卡普
裡微,他想道:「我已經選好一位見證,我的右手還是很穩的,我又常練習手槍。
但是當我想過之後,我總記得我是一個軍官,這件事應該歸一個年長的軍官們所組
織的名譽法庭處決。我決不能夠使他同我當面決鬥的。」這個巨人現在是七十七歲
了,還顯示出了他的獅子般的勇氣。他要保護他的姓名、位分、名譽,那怕冒生命
的危險,也是要保護的,同四十年前一樣。他不肯打發他的兒子去替他決鬥。他要
自己去,他要慘死,以結束這樣受騷擾的生存狀態,他常有這樣的想法,這次也是
被這樣的思想所激動的。

    他走了一條更為有深謀遠慮的路。私下裡他稱這封「烏利亞信」是一件不要臉
的事,他在報上登載一篇文章,公佈與眾,說道:「奧地利皇帝本來想接待俾斯麥
王爵的,有人想出陰險的辦法使奧皇改變了初衷。……在這位王爵的從前歷史裡頭,
不可能遭受如此凌辱。」這個炸彈轟然一聲炸裂,碎塊飛過了德意志邊界。

    自從普魯士立國以來,這個國家的君主,從未象激起過全國的人如此沸騰地反
對他,因為即使以1848年而言,普魯士的怒氣其實並不是對他們的懦弱無能的君主
發作的。現在半個德國都鼓噪起來了。俾斯麥一家人,從柏林經過,群眾就在輦輪
之下,走人車站,請老頭子演說。他是個很有思慮的人,自然是不允所求;他的報
復計劃中,早已盤算到他到了維也納,貴族們覺得很難為情,只好走開,德意志大
使裝病,睡在床上,但是他的夫人卻很有膽量,替這位受了羞辱的前任宰相打抱不
平。在父親所激發的諸多恐怖與技節之中,赫伯特與女伯爵荷安施結婚了,十年前
他也曾處於同樣的恐怖與枝節之中,那時候他節制自己絕不娶伊麗莎白哈茨菲爾。

    俾斯麥在這樣仇視他的槍林彈雨中,好像變成少年了。他的思想如同從前那樣
勇敢赴戰,戰至最後一刻!他邀請《新自由報》主筆來看他,以便面談。四十年來,
他在這一次的面談中第一次公開攻擊政府,四十年前他有過一次在國人面前說君主
無勇;現在他指責政府愚庸。「在商業條約中,奧地利自然會利用我們的懦弱與無
能,……以我自己而論,我對於現在在職的人與我的後任,不須負責了。全部的橋
都已拆了……我們一向與俄羅斯聯絡的秘密線,已經斬斷了。柏林沒有了人格與信
用。」

    俾斯麥終於激怒了他的對手,因為他使他的對手們變得十分不安,甚至超過了
忍受的限度。

    卡普裡微的機關報說道:「任何一個國家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已經歸隱的大臣。
這位王爵的目的好像是盡他所能與我們作對,這就使已經夠為難的國事變得更繁難
了。這是愛國者的所為麼?……王爵預備加害於祖國到什麼地步,是無人能夠量度
的。」

    第二天,俾斯麥表示他自己是一個有才能的記者。他在他的機關報裡帶著一種
諷刺的,又好像是尊敬的口吻,對著政府放箭,他說道:「有閱歷的與受過良好教
育的人們,如現在指揮國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擔負這樣無禮的一篇論說的責任。
我們若猜度是他們寫的,就未免太羞辱他們……當品澤爾主筆跑上講話坊上教訓王
爵的時候,王爵不能不覺得這樣的舉動必定給人一種可笑的印象……俾斯麥王爵所
更喜歡的就是有人在法庭上告他。」

    凡是德意志人都有機會在《帝國官報》看見新宰相怎樣急於要屈辱舊宰相。為
此人們發怒得血液沸騰。從前,德意志人因為免了俾斯麥的職便相信了皇帝的天才
與手段。現在人們都明白過來,威廉二世是既無天才也無手段。對俾斯麥最後的仇
視感情,都被眾人所發出來的歡呼聲驅除了,在德意志,無論哪一個既不戴皇冠又
不穿制服的人,都未曾受到過這樣的歡迎。

    俾斯麥快到八十歲時才征服了德意志人。他當議員時是反對他們的;他當普魯
士宰相時曾同他們鬥爭過,他當帝國宰相時,是帝國議會的仇敵;在他自己家裡,
在他的鄉下田地裡,他常與同階級人們往來,與市儈們不接近,而且與知識界也不
接近。他所熟知的人,既無教授,生意人,亦無美術家,只有政客與貴族。至多不
過兩年間,或者當他在鄉下當田舍翁的時候,他才開始與人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為他們的利益而努力。

    現在,當他從維也納走到啟星根,過往之處,人們無不成群結隊地歡迎他;所
過的市鎮無不懇求讓他們為他公開舉行一個歡迎會;他所征服的或壓制的德意志部
族,薩克森人與南德意志人,都對他表示致敬。

    在他出現的時候,市鎮與大學,市民們,附近的鄉下人們,教書先生們,女人
們,孩子們,都塞滿了舊市場。校長在路得堂裡歡迎王爵。當他走出大寬街的時候
(這是九十年前法蘭西軍隊駐紮之地),他看見已經擺了許多桌子,桌子上放了許
多葡萄酒、啤酒,人們正在那裡痛飲,在那裡奏樂,德意志省會的居民們都在這裡
等候他,他們的意向是很浪漫,很熱心的。他的身材最高,穿了一件長的黑色褂子,
在群眾中走來走去,演說了六次,沒有一次有空話。他指著貝利青根的石像,引用
(從歌德的劇本中)貝利青根所說的話。從前因為一位欽使說他是一個強盜,羞辱
他,他就回答這個欽使說道:「假使你不是我的皇帝的代表,無論是怎樣劣質的贗
庸皇帝,我也是要尊崇你的,我會使你把『強盜』兩個字吞回去,你若吞不回去,
也要塞住你的喉嚨!」最後說道:「一個人可以忠心地親附他的朝代,他的君主,
他的皇帝,而不必相信這位君主的,這位皇帝的全部的策劃智慧。我自己就不相信,
以後我要宣佈我的意見。」群眾聽了,發狂似的喝彩。

    這些是令德意志人喜歡的腔調,當夏夜無事的人們坐在寬街上喝酒的時候,說
這種話是不需要負責的。當俾斯麥上了馬車之後,馬車因為人擠不能走,成千上萬
的人都要同他拉手。老頭子卻預備同他們個個都拉手。在幾個小時裡或在幾個星期
裡,他的懷疑主義不再發作了。他自問,這樣的平民說話是否較為真摯較為深厚,
遠遠超過了他自己的階級。當他有權有勢的時候,他的階級妒忌他,陷害他,最終
推倒他。當群眾歡迎他時,有學生們的飲酒會,有提燈會(火把會),使他走過南
德意志如同戰勝凱旋一樣,這樣的親近,這樣的熱心,使他的心裡一直在思考著問
題:把政權交於這樣的人民之手,是不是較好的政策呢?遲至今日,只因受到了不
公道的待遇,俾斯麥才明白過來,但是他錯過了許多機會。這是他第一次對民眾演
說。這是他從德累斯頓至慕尼黑一路所演說的話。有時在市政廳與飲啤酒的地窖裡
頭說,有時從露台上說,有時在大地上說。這個老頭子在這些演說辭裡,說出了他
的已經太遲的警告:「我們在立憲君主制之下過活,這種制度的精華,就在於君主
的意志與統治者的深信合作。把議院的努力降低到現在的程度,也許是我自己不知
不覺的貢獻。我卻並不想使議院永遠處於這樣低的水平線上。我很願意看見議院再
獲得穩定的大多數,沒有大多數是不能得到所希望的勢力……代表議會的永久責任
是批評,節制,警告政府,而且在某種環境之中,還要指導政府。……我們必須有
這樣的一個帝國議會,不然的話,關於我們民族發展的持久與結果,我將非常放心
不下……從前我致全力於鞏固人民的君主制思想。我在宮廷裡、在官界裡飽享感謝
與歡迎,但是人民卻要拿石頭打我。今日人民歡呼著歡迎我,而宮庭的人們與官界
卻不理我。我想著,這就可以稱為造化椰榆人。」

    當這位大演說家的目的在於鼓動群眾時候,他就是這樣地巧妙地拐過彎子來。
其實他的行為正是一種悲劇的椰榆。他知道這一點,可惜他改得太遲。他的政術一
生都是集中於自己的,自己冥想的,自己指揮的,並不是因為他要露臉,——他最
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同胞們,所以他不好虛榮;並不是因為他的勢力只能是從上壓下
來才能夠維持,才能夠鞏固——不是的,俾斯麥仇視民眾,其最深的原因在於他的
自信。以聰明而論,他是天生的,以血統而論,他常覺得他是貴胄。他之所以要治
國,只因他是上等階級的人,雖然他心裡很明白這一個階級並非是最好的,君主與
武士階級的人們,是國家之本,這個時候的人正在那裡走黑路,給人們以普遍選舉
權,不過是一種讓步。俾斯麥是一個製造國家的人,他的基本觀念就是要把議院弄
得薄弱無力,使議院不停地受制於君權之下。

    他常在議院與帝國議會所稱讚的堅固君主制,其實不過是一種幻想的權力,與
他所u 的很清楚的英國君主制一樣;其實英國人是以人民為本,以君主為名,在德
意志則不然,而是以帝國宰相為本。他很清楚他是在變著把戲騙人民,他卻不讓任
何一個人知道在這出專制戲劇內,皇帝與宰相關係的性質。這是他的帝國,在這個
帝國裡,只許他一個人發號施令。惟有這樣,他的無與倫比的自信,才能夠在事業
中得到滿意。他與人民的代表相持了三十年,無時不提倡君權,忽然有一天,一個
新人物當了君主。這個新人物並不領情,反而把宰相推倒了。

    後來,人民開始擁戴老俾斯麥了,這時候,他才能夠看出他的計算中的錯誤。
他的本性的動機,從前一向都是使他忠於君主制的,到了現在,因為相同的理由,
他親附人民。當他在國人與歐洲之前承認「也許是我之過,不知不覺地把議院的權
力弄到現在這樣低的水平線。」他的傲性是極端讓步了。

    在這幾個星期裡,有一天慕尼黑的美術家們請他赴宴,倫巴赫本來要高舉一個
滿裝了慕尼黑啤酒的很大的酒杯,歡迎這位貴客。但是這個酒杯太重,他舉不起來,
只好放回桌上。他忽然悟出了一個道理,驚動了全部在場的人,他大聲喊道:「一
個人的力量舉不起一個重東西,只好放下來!」

    這位畫師在這句不假思索的話裡,把威廉二世與俾斯麥之間的衝突,作一個總
結。老頭子說道:「當我所坐的火車快到站的時候,走得很慢,我聽見等候我的群
眾在唱歌歡呼,我知道德意志並未忘記我,我心裡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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