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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飛花艷想 作者:樵云山人

(轉貼)飛花艷想 作者:樵云山人

第一回
眾英才花下談心

  詩曰:
  雲山到處可舒襟,風月閑情試共尋。
  世界俳場觀莫淺,古今儡傀看須深。
  春秋滿腹非無意,笑罵皆文各有心。
  不是千年明眼士,當時芳臭孰知音。
  話說嘉靖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秀才姓柳,名素心,表字友梅,原是唐朝柳宗元之後,父親柳繼毅,官至京兆尹,不幸在十三歲上邊就亡過了。母親楊氏,賢能有志,就苦心守節,立志教柳友梅讀書,日夜不輟,真個是:
  三更燈火五更雞,雪案螢窗志足奇。
  自古書香傳奕葉,果然庭訓振家儀。
  自幼的時節,日間母親做些女工,友梅便隨母侍讀。夜間燃燈,楊氏就課子讀書,那咿哦之聲,往往與牙尺剪刀聲相間。楊氏訓子之嚴,無異孟母斷機;友梅讀書之勤,亦不啻歐陽畫荻。友梅生得一表人材,美如冠玉,又且穎悟過人,做的文章,便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十五歲上,就領了錢塘縣學批首。雖然他父親已故,門庭冷落,那友梅生性豪爽,貧乏二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祇以讀書做文為事,或遇看花賞月,臨水登山,卻也做些詩詞自娛。同輩朋友,卻又嘖嘖稱羨他的才華。生平因慕李太白的風流才品,又取個別字月仙,取謫仙愛月之意。
  隱居山陰縣中,那山陰山所在,真個千巒竟秀,萬壑爭流,無窮好景,應接不暇。友梅的住居卻彎彎抱著一帶流水,遶著數點青山,門栽幾樹垂楊,宛似當年陶令宅。徑植百竿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園。月到梅花,吟不盡林逋佳句;杯浮綠葉,飲不盡李白瓊漿。曾有一詩單讚柳友梅的人才,詩云:
  美如冠玉潤如珠,倚馬文章七步詩。
  錦繡心腸能脺面,山川秀麗見豐姿。
  陳思妙句應無敵,衛玠儀容差合宜。
  一段風流誰得解,能桃卓女醉西施。
  又有一詩單讚柳友梅的住居:
  門淹垂楊綠樹東,小橋曲徑漫相通。
  青山點點參雲表,流水淙淙落澗中。
  地產才郎知毓秀,花無俗氣自吟風。
  當年欲訪幽人跡,卻與西施舊宅逢。
  原來柳友梅的住居,就在當初范蠡訪西施的所在,那浣紗遺跡,至今尚存。柳友梅性又愛梅,他母親生他這日,夢見梅花滿樹,落滿懷中,因此父親自小喚他是友梅。後園中,栽著無數梅花,乃是他父親的手栽。柳友梅生性愛梅,凡遇梅花開放時節,或把酒對花自斟自詠,或攜朋摯友迭唱迭和,興致最高。臥房常時供一枝梅花,古秀曲折,令人描畫不就;無梅時節,更掛一幅梅花的單條,墨花飛舞,生氣飄動,常自題其上云:
  吟成白雪心如素,夢到梅花香也清。
 
 昔日浣紗今日恨,玉人如許願相親。
  因這一首詩,有分教:陽春白雪,詩中聯羅綺之緣;柳艷梅香,花下結鴛鴦之帶。
  一日,正值初春,梅花競盛開滿園林,也有兩葉的,也有單瓣的;也有綠萼,也有玉疊;或紅或白,或老或嫩;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引起那林和靖的風流,鼓舞得孟浩然的興致。昔賢高李迪有詩詠那梅花之妙:
  瓊姿祇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其二:
  斷魂祇有月明知,無限春愁在一枝。
  不共人言惟獨笑,忽疑君到正相思。
  花殘別院燒燈夜,妝罷深宮覽鏡時。
  舊夢已隨流水遠,山窗聊復伴題詩。
  柳友梅是日正在那裏把酒賞玩,對花吟詠,忽見小僮抱琴走進來道:「外邊竹相公、楊相公來訪。」原來竹、楊二生就是友梅同筆硯的朋友。竹生名干霄,表字鳳阿,乃是兵部竹淇泉的嫡侄,與柳友梅又是年家,為人少年老成,最重義氣,且文武兼長;楊生名懷璧,字連城,乃是柳友梅母親的內侄,做人雅有情誼。三人交往甚厚,平日間不是你尋我,便是我訪你。柳友梅聽見說二人來訪,忙出來迎接。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柳友梅便笑說道:「兩日梅花開得十分爛漫,二兄為何不來一賞?」竹鳳阿道:「前兩日因家叔父復命進京,匆忙數日,不得工夫,昨日要來,不期剛剛出門,撞見老劉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致與嚴相公夫人上壽。他說頃間去柳兄處尋不見,祇得來央及兄,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日晴和,弟恐錯過花期,所以約了楊兄,不速而至。」
  楊生道:「小弟連日也為些俗冗羈絆,未免辜負芳辰。」柳友梅道:「我說老劉昨日來尋,必有緣故,原來又要奉承權貴耳。」三人說著話,待過茶,遂邀進後園看梅。果然清香撲鼻,素色精神,引起人無限興致。真不減玉樹風前,何異瑤臺月下!柳友梅即於花下展開一幅花箋,吟詩一首,詩云:
  素姿雅秀奪春開,壓倒群花獨佔魁。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濃雪裏動詩才。
  淡籠煙水疑圖畫,點綴瓊瑤勝剪裁。
  無限深情誰得解?相思不盡願相陪。
  竹、楊二生接詩吟玩,俱誇獎道:「有此好花,不可無此佳句。更值芳辰對景,知己談心,今日可謂二美具、四難並矣!」柳友梅道:「拙詠欠工,還求和韻。」竹、楊二生齊應道:「這個自然。」竹鳳阿隨即吟成一首,和著柳友梅的韻,題於錦箋上云:
  氣稟先天得早開,名傳南國播花
魁。
  難凋三友冰霜操,易賦千言珠玉才。
  香冷暗侵高士臥,影疏擬約美人裁。
  年來有子堪調鼎,燮理陰陽可重陪。
  柳友梅道:「鳳阿兄詩句,聲口超卓,絕無寒士氣,鼎鼐才也!」楊連城看了,也讚道:「詩情雄壯,大有盛唐音韻,非中晚可及!」隨即自己也展開一幅詩箋,花前題就,呈與柳、楊二生。柳友梅接來一看,上寫云:
  欲識天心待爾開,流芳已佔百花魁。
  一枝初試陽亨象,數點中宣造化才。
  遜雪難為郢客和,鬥艷疑屬壽陽裁。
  不須攀折相尋問,半領春風得意陪。
  柳友梅看罷讚道:「楊兄佳句,當為翰苑仙才!」竹鳳阿道:「但觀末後一聯,分明是春風得意,看花長安之意了。」三人互相題詠,賞翫了一回。
  柳友梅就叫抱琴,排上酒餚,即於花下對酌。飲了數杯,竹鳳阿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眾花俱萎,此獨凌寒自開;萬木未榮,此獨爭春先放。雖然骨瘦姿清,而一種瀟灑出塵之致,自非凡花可及,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交,淡而自濃,久而加敬。終不似老劉這班俗子,伺候侯門,趨迎府縣,未免為花所笑。」友梅道:「雖如此說,祇怕他又笑你我不為功名,終日飲酒賦詩,與草木為伍。」楊連城道:「他們笑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差了。」竹鳳阿道:「如何笑差?」楊連城道:「你我做秀才的,無不博個脫白掛綠。若弟輩功不成、名不就,又不會鑽刺,又不去干謁,終日以詩酒陶情,哪能個平地一聲雷,便扶搖萬里去乎?」柳友梅道:「富貴從來有命,讀書豈為功名!昔曾文正公已做狀元,人道他一生喫著不盡,他尚云『我志不在溫飽』。據小弟看來,功名還是易事,尚有難於功名者耳。」竹鳳阿道:「柳兄妙才,功名自易。他日雲程,自在玉堂金馬之內。楊兄苦志螢窗,埋頭雪案,其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奪錦,雁塔題名,應有日也。若弟賦性愚魯,意不在書,志欲學劍,當效班孟堅投筆,覓個封侯萬里,方遂生平,尚未知遇合何如?今友梅兄又說有難似功名的,更是何謂?」柳友梅含笑道:「此心曲事,難於顯言。」竹鳳阿道:「知己談心,不妨傾腸倒肚,何必拘擬,就是小弟大言,也是酒後狂愚,不覺自陳肺腑,吾兄何必如此隱藏?」楊連城也道:「既係心交,不妨直道。」三人一邊說,一邊飲酒,柳生至此已飲了數杯,不覺乘著酒興笑說道:「小弟想,人有五倫,弟不幸先父先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已失了二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一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柳友梅空為人在世一場!枉讀了許多詩書,埋沒了一腔情思,便死也不甘心。
祇是美玉藏輝,明珠含媚,天下雖有絕色佳人,柳友梅哪能個一時便遇?所以小弟說尚有難於功名耳。」楊竹二生齊道:「如兄之才,怕沒有佳偶相諧麼?祇要功名到手耳。」柳友梅道:「兄等不要把功名看重,佳人反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貌,不可謂之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佳人;即或有貌有才,而於吾柳友梅無脈脈相契之情,亦算不得吾柳友梅之佳人。」竹鳳阿道:「聽兄說來,古詩云『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良有以也。」楊連城道:「昔相如見賞於文君,李靖受知於紅拂,佳人才子,一世風流,動成千古美談,事固有之。」柳友梅道:「小弟志願,還不止此。文君雖慧,已非處子;紅拂雖賢,終為婢妾,況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終屬不經,若小弟決不為此。」楊、竹二生道:「如此說來,怪不得兄說難於功名矣。」
  三人談笑飲酒,正說得情投意洽,忽見抱琴進來道:「外面劉相公來訪。」三人聽見,各不歡喜。柳友梅便道:「蠢才,曉得我與竹相公、楊相公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了。」抱琴道:「我也回他,劉相公道:『我方到竹相公處問,說在柳相公園中看梅,故此特來。』又望見內園花色。自要進來看花,因此回不得了。」柳友梅尚沉吟不動,祇聽見劉有美已在前廳叫道:「友梅兄,鳳阿兄,好作樂!」柳友梅祇得出來迎接。
  原來這劉有美,名斐然,也是個掛名秀才,勉強做幾句丑時文,卻一味抄襲舊文,鑽刺當道,為人又且言語粗鄙,外好濫交,中藏險惡,又因新斷了弦,終日在外邊尋些露柳牆花,品行一發不端了。為此三人都憎厭他。
  這一日走進來,望見柳友梅便叫道:「柳兄,好人一般通是朋友,怎麼就分厚薄?你既有好花在家,邀老竹、老楊來賞,怎麼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學的朋友?」柳友梅道:「本該邀兄,祇恐兄貴人多忙,無暇干此寂寞事耳。就是楊、竹二兄,也非小弟邀來,不過是偶然小集。兄若不棄嫌,請同到小園一樂何如?」劉有美聽了,一徑就同到後園。
  竹鳳阿與楊連城看見,祇得起身相迎,因說道:「今日劉兄為何有此清興?」劉有美與楊連城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在為何瞞著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竹鳳阿作揖致謝道:「昨賴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本縣趙老師看了,便十分歡喜,大加稱讚。若送到嚴相公府中看了,不知還有多少褒獎哩,令小弟增光,倘後有甚麼餘榮,皆吾兄神力矣!」竹鳳阿道:「趙縣尊歡喜,乃感兄高情厚禮,未必便為這幾句文章。」劉有美道:「常言說『秀才人情
半張紙』,小弟寒儒,賀相國之壽,祇有這壽文足矣,倒沒有甚麼厚禮。」楊連城道:「小弟瞞兄看花,便怪小弟,像吾兄登縣尊之堂,拜相國夫人之壽,拋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笑起來。
  原來那位夫人,就是趙文華拜他做乾娘的,因往天竺進香,趙文華就接他到縣,恰好正值他的生辰,趙文華與他做起壽來,便鬨動了合縣的士夫。劉有美是個極勢利的,況又拜在趙文華門下,因此做這篇壽文,兼備些禮物去上壽。祇有柳友梅與竹鳳阿、楊連城三人,一般有傲氣的,不去上壽。那山陰縣的矜紳,哪一個不去的?
  這一日在席間提起,劉有美道:「今日與趙老師令堂上壽,雖是小弟背兄,也是情禮上卻不過。還有一事,特來請三兄商議,若是三兄肯助一臂之力,保管有些好處。」柳友梅道:「有何好處見諭?」劉有美道:「嚴相國有一內親的令嬡,年已及笄,曾與會稽縣朱世良割襟,近日朱家家事消乏,嚴相國的內親要趙老師作主,替他另配一個女婿。縣中人聞知,紛紛揚揚,說嚴府倚仗勢力,謀賴婚姻,人都不服。我想這些人卻癡,干你甚事?會稽縣學中,第一是老方出頭,要替他女婿告狀。趙老師聽得些風聲,又不好發覺。今日與小弟師弟至情,偶然談及,小弟想同學的朋友,通好說話,祇有老方有些假道學,又尚氣,為人敢作敢為,再不思前算後,與小弟再說不來。我曉得他與三兄極相契厚,三兄若出一言阻當了老方,其婿徽商,不諳這裏的事,祇合罷休。不惟趙老師深感,就是嚴府裏曉得了,那婚事也有些意思。包你宗師下來,嚴相公自然薦舉,今年科舉穩穩的了。這是上門生意,極討好且不費力。」竹鳳阿聽了,心下便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他倚仗嚴府勢力,賴人婚姻,就是老方不出頭,小弟與兄也該持一公論。事關風化,如何劉兄反要與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劉有美見竹鳳阿辭色不順,遂默默不語。柳友梅道:「小弟祇道劉兄今日特來看花,原來又為著嚴府的公事。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梅了。」楊連城也笑道:「良辰美景,祇宜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俗事,頗覺不雅,劉兄該罰一巨觴,以謝唐突花神之罪。」劉有美被竹鳳阿搶白幾句,已覺抱慚,又見楊、柳二生帶笑譏刺,他甚沒意思,祇得勉強道:「小弟與竹兄偶然談及,如何便有罰酒?」柳友梅道:「這個一定要罰。」叫抱琴斟上一大杯,送與劉相公。劉有美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倘後有談及俗事者,小弟也不饒他!」竹鳳阿道:「這個自然,不消說!」劉有美喫乾酒,看見席間筆墨淋漓,便笑道:「看來三兄在此有興做詩,何不見教?」柳友梅道:「弟輩
詩已做完,祇求劉兄也做一首!」楊、竹二生也道:「劉兄有興,也和友梅兄原韻,以見一時之勝!」劉有美道:「兄等又來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柳友梅道:「吾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相國夫人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字,就來不得?想道知此梅花沒有薦舉麼?」劉有美便嚷道:「柳兄該罰十杯!小弟談俗事便罰酒,像老兄這等,難道就罷了?」隨即斟了一大杯,遞與柳友梅。楊連城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俗事。」竹鳳阿道:「壽文雖是壽文,卻與俗事相關,若不關俗事,劉兄連壽文也不做了。友梅兄該罰!該罰!」柳友梅笑了笑,把酒一飲而乾。
  四人正在那裏飲酒賞翫,抱琴走到,呈上一個封筒,上面用一個圖書。柳友梅道:「是哪裏傳來的?」抱琴道:「是錢塘學的齋夫傳來,說是杭州府雪太爺的詩題,發到學裏,為此特之傳來,三日內就要繳去哩!」柳友梅就拆開一看,原來是兩幅錦箋,上寫兩個詩題,一個是《春閨》,一個是《春郊》,首尾限韻,首韻是個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八字,尾是谿、西、雞、齊、啼五字。竹鳳阿道:「原來就是敝年伯出的,這詩題出得有些意思。友梅兄,你道他為著甚來?」柳友梅道:「這無非要征取詩篇,觀賞人文的意思耳。」竹鳳阿道:「雖則如此,據我想來,另有深意。恐出此題,還不是敝年伯自出的。」劉有美笑道:「鳳阿兄,又奇了若不是太尊出的,諒一詩題,請誰代筆?」楊連城道:「鳳阿兄與雪公在京邸時,曾與素心晨夕,他必然得知細裏。」柳友梅道:「原來如此,一定要請教了。」竹鳳阿道:「今日天色已暮,酒又深了,且暫告別。」柳友梅尚欲留飲,竹鳳阿道:「這倒不必了,明日是二月花朝,就是小弟作東,約三兄往西湖一棹,乘此春光,便好將此詩題,我就好與三兄說明詩題的意思,豈非上下兩得?」眾人齊道:「如此甚好!」四人即於花前分袂,同作揖,直出門而別。正是:
  一杯一杯復一杯,幾人對酌山花開。
  既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未知柳友梅游湖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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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柳秀士舟中題句

  詩曰:
  世間真偽不相兼,祇為才情賦自天。
  班馬文章由夙慧,庾鮑詩句實前緣。
  牙琴須遇知音解,卞玉還逢識者憐。
  不是美人親聽得,空令雅韻落前川。
  話說柳友梅到了次日,乃是二月花朝,天氣晴和,鶯花繚亂。那花間的百鳥,嬌滴滴在枝上弄晴。柳友梅書齋曉起,不覺遊興勃勃,又急要曉得那雪太守詩題的意思,記得夜來竹鳳阿約遊西湖,隨即梳洗畢,喫過早膳,身上穿一領水墨色衣,頭戴一片氈巾,手執一柄棕竹扇子,腳上穿一雙紅方鵲鞋,飄然有凌雲氣概,真濁世之佳公子也。稟過母親,就叫抱琴跟了,一徑到竹鳳阿家來。
  恰好纔到中途,望見竹鳳阿已同著楊連城、劉有美,駕著蘭舟,迤邐的蕩將過來。抱琴先看見,叫道:「竹相公哪裏去?家相公在此。」竹鳳阿道:「來得正好!」抱琴先跳上船,把纜繫在綠楊之下,隨接了柳友梅下船。
  竹鳳阿見了柳友梅,因說道:「昨晚相約,今早見天氣好,弟恐辜負花晨,特駕小舟,屈了楊兄、劉兄,與吾兄同往西湖一遊,不道吾兄先已移玉,可謂知己有同心也。」楊連城道:「這纔是有約不忘。」劉有美道:「昨晚詩題想今日定要做了。但友梅兄可要曉得那詩題的意思麼?說起來,祇怕友梅兄,不喜殺還要想殺哩!」柳友梅道:「詩題的意思,弟實不知,今日正要請教鳳阿兄。難道兄已預先曉得了麼?」劉有美道:「小弟倒已預先打聽著了,纔與二兄說過。鳳阿兄也道『如是,如是,不差,不差』!若友梅兄要我說,昨日罰小弟的酒,今日要喫還我,若不喫,小弟祇推不知罷。」竹鳳阿道:「這個容易。」不一時,舟人排上酒來,竹鳳阿道:「劉兄且請飲一杯,潤潤喉纔說不妨。」劉有美道:「兄等難道倒不喫?」竹鳳阿叫將大杯來斟上酒,遞與劉有美,次連城,次友梅,最後自己也篩了一杯奉陪。單有劉有美的酒量原高,拿起酒,一飲而乾,一連飲了數杯,乘著酒興,說道:「昨日詩題,兄等道是哪個出的?」柳友梅道:「是府裏出的,學裏傳來的。」劉有美道:「是學裏傳來的,卻不是府裏自出的。」柳友梅道:「怎麼不是府尊出的,卻又是誰出的?」劉有美道:「小弟也不知。昨晚別後,小弟一嚮有一相熟的舊鄰,現在杭州府做書手,府中消息都曉得,昨日返舍,就遇著他在舍下了。小弟與他偶然談及,他對我說,『詩題是太爺的一位小姐出的』。你道天下有這樣聰明女子麼?可不令人想殺!」柳友梅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兄要著魔矣。這樣說起來,那小姐一定能詩的了。但世上難得才色兼全的女子,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即或有貌有才,而無一種才貌的風情韻致,亦與無才貌者等。有才無貌,不可謂之絕色佳人;有貌無才,不可謂之女中學士;有才有貌,而風情或減,韻致歉然,亦如嚼蠟便無味矣。」「那小姐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針指件件過人,至於詩詞一事,尤其所長,就是雪府尊刻的《嘯雪集》,倒有大半是小姐吟詠的,難道不是才色兼全鐘情女子麼?」竹鳳阿道:「兄知其一,未知其二,雪小姐的才貌,果然是仕女班頭,但我敝年伯的意思,必要配個文章魁首,為此出這詩題。雖試士,實欲擇婿耳。」柳友梅聽說,心上也不覺暗暗歡喜,想道:「我柳友梅若題破了雪小姐的詩題,便不患佳人難遇矣!」便一心想著雪小姐,不覺詩興勃勃,如有所得,對著竹鳳阿道:「既如此,當吟成才士句,接續美人緣也。」竹鳳阿道:「正是!今日乘此春光,賦詩飲酒,亦一樂事,且請吟詩。」楊連城道:「詩不成者罰酒三巨觴。」劉有美道:「小弟詩是決做不出的,倒情願罰酒。小弟昨夜聞此好消息,想了一夜,有了頭沒了尾,有了尾沒了頭,不覺沒心緒起來,今早倒擱筆不題,索性養養精神,好苦吟一首,如今決做不出的了。」柳友梅道:「昨日尚未請教,今日正該同詠。」楊連城道:「若無佳句,曷謝良辰,正該同做。」竹鳳阿道:「既如此,請各揮毫。」
  抱琴猶在拜篋中,取出文房四寶,四人各分了紙筆。祇見竹鳳阿注目花箋,搜索枯腸;楊連城拿著一管筆,口裏唧唧噥噥的吟哦;劉有美也不做聲,拿著酒,祇顧飲;舉起觴,不住喫;祇有柳友梅也不想,也不寫,也不飲酒,立起身往船頭上散步。遙望那四圍山色、一帶花兒,不覺詩思撲撲從天外飛來,喜動眉宇,便叫抱琴取過紙筆,頃刻寫成七言律詩二首,真個是:
    文成七步,筆掃千軍;腕下霎時興雲雨,紙間頃刻走龍蛇。
  柳友梅寫完了詩,袖在袖中,走入艙中問道:「三兄詩俱完了麼?」劉有美道:「兄怎麼不去做詩,反去閑望,三杯頭是不饒你的。」柳友梅道:「弟實不才,詩已粗成。」劉有美道:「這樣險韻,兄難道完得如此神速?」竹鳳阿道:「柳兄才極敏捷,他若詩成,尚未知鹿死誰手。小弟詩雖胡湊,尚欠推敲;楊兄佳句已完,亦未寫出;柳兄既已詩成,何不賜教?」柳友梅就在袖中取出,與三人看。劉有美接在手中,叫道:「友梅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可謂真正才子。」竹鳳阿笑道:「真正才子,合配個真正佳人。」楊連城道:「相配時,這詩題分明是姻緣薄了。」眾人都挨攏來看,祇見上寫道:
  其一:《春閨》
  雨意迷離鎖隔溪,絲絲飄墮濕花西。
  風聲遠浦驚歸雁,片刻巫山促曉雞。
  煙影半灣情欲繞,波光千頃恨還齊。
  畫欄整日凝眉望,船隱垂楊鳥自啼。
  其二:《春郊》
  雨餘淑氣滿幽壑,絲柳迷花隔路西。
  風日弄晴飛蛺蝶,片雲凝彩墮山雞。
  煙籠野寺春光媚,波漾汀蘆秀色齊。
  畫裏文章看不盡,船歸月落亂烏啼。
  三人看了,大加贊歎。竹鳳阿道:「柳兄今日此詩不但敏捷異常,似有神助,且字字清新俊逸,句句如織錦回文,可謂李、杜復生,庾、鮑再出矣。敬服!敬服!小弟輩當為擱筆。」柳友梅道:「小弟俚句也是一時興致所作,正要拋磚引玉,何故吝惜珠璣?」楊竹二生道:「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其實不敢獻醜,每人情願罰酒三杯。」劉有美道:「友梅兄如此奇才,雖曹子建六步成詩,那得精工到此。明日送到府裏,難道不動小姐的火?我們大家也奉柳兄一杯,掛掛紅何如?」眾人道:「說得有理,該奉,該奉!」三人先喫了罰灑,然後各人奉柳兄一杯。友梅酒量原不甚大,一連喫了數杯,自覺有些酒意,不免推開船去,臨風散玩。楊連城與竹鳳阿亦倚著相陪。不覺船已過錢塘江,那西湖的景致,已在目前。祇有劉有美留心,把柳友梅二首詩,不住的吟哦,假意的歎賞,心下實要唸熟了,好抄襲他的。
  卻好船已到湖,湖上煙花如市,士女如雲,說不盡的景致。昔人有詩單讚那西湖的景致,詩云:
  山色波光步步隨,古今難畫亦難詩。
  水浮亭館花間出,船載笙歌柳外移。
  刺眼繁華如錦繡,引人春興似遊絲。
  六橋幾見輕蹄換,湖上於今泛酒卮。
  其二:
  萬壑煙霞映遠峰,水光山色盡圖中。
  瓊樓燕子家家市,錦浪桃花岸岸風。
  彩舫舞衣凝暮紫,繡簾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卻說是日湖中,因有官船設宴,小舟到不甚多。自斷橋至蘇公堤,但見一帶垂楊,與桃花相映,且是年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桃杏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綠煙紅霧,迷漫二十餘里,歌吹為風,粉汗成雨,紈羅之盛,多於堤畔之柳,艷冶極矣!至於朝陽始出,夕春初下,月華與山色爭妍,霞影與湖光並媚,一般好景,更極天然。三人觀賞不盡,祇有劉有美把柳友梅詩句祇管吟哦,酒後聲高,不覺吟詩之聲,振於四野,隨著順風兒,一句一句竟飄向隔船艙玉人耳朵裏去了。
  但見隔船簾內,隱隱綽綽有幾個美人窺探,最後一侍兒從旁邊揭起垂簾,恰好柳友梅扯著劉有美道:「劉兄為何這般好景不看,祇是吟詩?」那侍兒揭簾時,簾內兩美人,剛剛與柳友梅打個照面,祇見那一個美人:
    眉舒柳葉,眼湛秋波。身穿著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著輕輕環珮,猶如仙子洛川行。遠望時,已消宋玉之口;近觀來,應解相如之渴。
  又見那一個美人:
    貌凝秋月,容賽春花。隔簾送影,嫣然如芍藥籠煙;臨水含情,宛矣似芙蕖醉露。雖猶未入襄王夢,疑是巫山雲雨仙。
  柳友梅望見,神馳了半晌方說道:「人家有如此標致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昔人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今則欲把西子比西湖矣。」劉有美也驚歎道:「果然天姿國色,絕世無雙!」竹鳳阿道:「但不知此是誰家宅眷。」柳友梅道:「莫非就是雪小姐麼?」楊連城道:「觀其舉止端詳,大約非小人家兒女。」竹鳳阿道:「若果是他,正友梅兄所說才色兼全的女子矣。但這樣女子,得一尚難,如何有兩?」劉有美道:「好歹明日訪他個下落回去。」
  四人說說笑笑,不覺金烏西墜,玉兔東昇,那官船兒早已開去。是夜月色如銀,夕嵐如碧,四人由斷橋至蘇公堤,直至六橋,步月而歸。回到船中,洗盞更酌,盡歡方睡。
  祇有柳友梅自見了二美人之後,心下想道:「若得如此佳人為婦,我柳友梅便三生有幸矣!」但不知他是誰家宅眷。又見朋友在船,不好十分著相,睡在船中,卻一夜不曾合眼。正是:
  山色有情留客賞,湖光無意戀人遊。
  東風似與才郎便,飄墮詩聲到隔舟。
  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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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兩閨秀湖上遇才郎

  詩曰:
  千秋慧眼落閨英,偏識風流才子心。
  范蠡功成逢浣女,相如時到度琴音。
  明珠豈混塵沙棄,白璧從無韞櫝沉。
  一見莫言輕易別,秋波臨去最情深。
  卻說是日游湖心的官船,就是杭州府雪太守夫人與福建梅兵備的小姐接風。那雪太守與梅兵備,另設席在昭慶寺賞梅,夫人與小姐就排酒在船。雪太守與梅兵備原係姑表至親,因往福建上任,從杭州經過,雪太守因此留住。雪太守是蘇郡人,名霽,字景川,夫人王氏,止生得一子一女,一子尚幼,女兒年方二八。因他母親夢見詳雲繞屋而生,名喚瑞雲。生得姿容絕世,敏慧異常。觀其色,真個落雁沉魚,果然羞花閉月;論其才,不惟女紅之事色色過人,即詩賦之間,般般精妙,就是雪太守的詩文,卻也常常是他代筆。曾有一詩,讚那雪小姐的好處:
  桃輸綽約柳輸輕,玉貌花容誰與衡。
  向月乍疑仙女降,凌波欲擬洛川行。
  弱教看去魂應死,秀許餐時飢不生。
  最是依依臨別際,眼傳秋水更多情。
  梅兵道是金陵人,名灝,字道宏,年已五十,止生得個女兒。臨生這日,梅公夢一神人賜他美玉一塊,雪白無暇,因取名喚做如玉。這如玉小姐生得姿容比瑞雲小姐一般,真個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八九歲時便學得描鸞刺繡,件件過人。不幸母親雪氏,先亡過了。每日間,但與梅公讀書說字,乃山川秀氣所鐘,天地陰陽不異,有百分姿色,便有百分聰明。十四五歲時,便也知詩能文,竟成個女學士。曾有一詩,讚那梅小姐之好處:
  雲想嬌容花想香,悠然遠韻在新妝。
  輕含柳態神偏媚,淡掃蛾眉額也光。
  詩思祇宜雪作侶,玉容應倩月為裳。
  風流多少情多少,未向人前已斷腸。
  凡家居無事的時節,往往梅公做了,叫如玉和韻;如玉做了,叫梅公推敲。就是前日雪太守出的詩題,也是他父女唱和之作。在金陵時,梅公寄與雪太守,要他和韻。雪太守因杭州是人文淵藪,故就把此題仰學試士,一則觀賞人文,一則便為擇婿基地。
  因此劉有美得此消息。恰好是日游湖,柳友梅的船與官船相近,也是天緣有份,無意中劉有美把柳友梅的詩句高聲朗吟,順風兒吹到二小姐船中來。
  二小姐耳聰聽見了,梅小姐想道:「這詩首尾是我父親限的韻,為何這裏也有人吟詠起來?又和得清新俊逸,似不食煙火者。」雪小姐也道:「那詩果然字字風流,句句飄逸,令人有況李青蓮之想。」二小姐一頭說,一頭把柳友梅的詩句,一句一句的,都暗記在心上了。梅小姐忙叫侍兒朝霞道:「你看湖內誰人吟詠。」那侍兒乖巧,輕輕的從旁邊揭起垂簾,讓二小姐從斜側裏窺看,自己卻露出頭來。恰好遇著柳友梅在那裏,指點湖山,笑談風月。侍兒早又識貨,骨碌碌兩隻眼睛,倒把柳友梅看個盡情,把柳友梅的豐神韻度,都看出來。不知柳友梅的神魂,早已被簾內美人攝去了。因這一見,有分教佳人閨閣,有懷吉士風流;才子文園,想殺多嬌韻態。正是:
  清如活水分難斷,心似靈犀隔也通。
  春色戀人隨處好,男貪女慕兩相同。
  那侍兒看在眼中,藏在肚裏,也不便就對二小姐說,直至船已離湖,瞞著雪夫人,到後艙來,私與二小姐輕輕的說道:「方纔吟詩的船,就在吾船對面,他船內,也有三四個少年,祇是蠢的蠢,俏的俏,祇有那身穿水墨色衣、頭戴一片氈巾的,生得風流韻致,自然是個才子。」梅小姐道:「那見得就是才子?」雪小姐忙問道:「那詩可就是他吟詠的麼?」朝霞笑道:「朝霞見他人物是風流的,那詩句是他吟詠、不是他吟詠,叫朝霞一時哪辨得出?據朝霞看來,一定是那人做的,別人也做不出。」梅小姐道:「世間難得全美,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那見得就是他吟詠的?」雪小姐道:「有才必須有貌,有貌必竟有才,朝霞說來亦未可知。」朝霞道:「還是小姐說得好,我家小姐太心疑了。」雪小姐道:「奴也聞前日爹爹說:『姑夫處寄來詩題,一時無暇,未便和韻,我已發到各學去了,看這些秀才做來。』莫非此生已知此題,故乘著春光賦就的麼?若果就是他,真可謂風流才子矣。」如玉小姐道:「原來如此!若果是他,古稱潘安貌,子建才,殆兼之矣。」朝霞笑道:「我想越中今日有兩位佳人,祇怕沒有兩個才子來相配對。」雪小姐道:「越中人文淵藪,你哪裏曉得就沒有麼?」梅小姐道:「有或有之,祇恐當面錯過耳。」雪小姐道:「既已當面,焉忍錯過!」朝霞冷笑一聲,忙問道:「敢問二小姐,不錯時,卻如何?」雪小姐纔要說,卻好船已到錢塘門。梅兵道的大坐船已近,如玉小姐與雪夫人、瑞雲小姐作別回船。雪太守處早有人役伺候,就上岸登轎進城而去。正是:
  數載親情纔見面,一朝分手便相離。
  怎知天意由來合,雪與梅花仍舊依。
  畢竟二小姐別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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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梅兵憲難途託嬌女

  詩曰:
  緩急人生所不無,全憑親友力相扶。
  陳雪友誼成知己,嬰杵芳名為託孤。
  仗義終須仗義起,奸讒到底伏讒辜。
  是非豈獨天張主,人事其間不可誣。
  話說如玉小姐與雪夫人、瑞雲小姐別後,隨著梅兵備回船。梅小姐接住梅公道:「日間汝舅舅邀我到昭慶寺賞梅,不料未及終席,人報提學院到,你舅舅祇得又去接他。甚矣!烏紗之苦、皂隸之俗哉!」言未畢,雪太守也到,梅公接進船,即命小姐拜見過。坐畢,雪太守道:「早間失陪,多有獲罪。前日學院發牌,先考紹興,不期今日就到敝郡,固此小弟惟恐失迎,祇得去接他。況李念台與小弟雖然也是年家,為人甚是古執,既在宦途,不得不如此。姊丈託在至戚,當相諒耳!」梅公道:「說哪裏話,你我既係至親,當脫略虛文,以真情相告。那李念台點了浙學院,原與小弟同出京。我也曾面囑他,越地人文極盛,幸為小弟擇一佳婿。今既到此,他必不失信,兄若進見時,尚與我致意。」雪太守道:「領教,領教!祇是目下還有一事,小弟方纔回衙,見塘報甚是緊急,說閩中一路,山寇猖獗。劫了庫,殺了知府,近日又沿及兩廣,人心惶惑,吾想吾兄此行正當汛地,且有甥女年幼,路途遙遠,盜賊竊發,如何去得!」梅公聽了,撫體加歎道:「閩寇作亂,小弟離京時已聞此信。小弟祇為權臣當道,朝政日非,因此討這個外差出來,訪一佳婿,以完小女終身,就是小弟晚年也得半子相依,不憂無靠。不料佳婿未逢,風波頓作,這也是我命運使然。《詩》不云乎:『豐不懷歸?畏此簡書。』今已王命在躬,是有進無退了。」如玉小姐在旁聽見,驚得面如土色,半晌的不言不語,不覺掉下淚來說道:「此事怎了?」雪太守道:「我兄是一定要去的,祇是甥女,恐去不得,莫若留到小弟衙齋,暫住幾時,俟平靜日,送到任所何如?」梅公聞言,說道:「吾兄之言,正合愚意,但祇是小女,自令姐去後,無一刻不在膝下,小弟此番出山,也祇為擇婿而行,誰料婿尚未得,女又相離。今者閩越山川,道途險厄,天涯父女,至戚睽違,心雖鐵石,寧不悲乎!雖承老舅厚誼見領小女,但小弟此去,多凶少吉,尚不知父女相見何期!」言至此,不覺撲簌簌掉下幾點淚來。如玉小姐與朝霞從旁聽見,亦不覺潛然淚下。如玉小姐道:「爹爹暮年,且是文士,當此賊寇猖獗之際,爹爹深入虎口,恐禍生叵測。據孩兒看來,爹爹何不急上疏告病還鄉,或者聖明憐念,另遣人去,也未可知。」梅公歎道:「我豈不知?但我為嚴氏弄權,討差出外,這些有見識的,也就紛紛告退,眼見得朝廷已無人。當此天步艱難之際,內有權臣,外養巨寇,若不早除外患,必致遺害腹心。況此間賊寇,名雖為寇,原係良民,總為飢寒逼迫,賊類相攀,以至於此。我若此去,當撫則撫,當剿則剿,誓必掃清巢穴,以報國家。我已備員兵選,奉命出京,又復不去,這分明臨難退縮了。不惟負罪名教,且為嚴黨所笑矣!如何使得?」如玉小姐道:「爹爹所言,俱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祇是爹爹此去,水土異鄉,乏人侍奉,倘病竊發,暮年難堪,叫孩兒放心不下。」雪太守道:「父女離別,自難為情,然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姊丈既以甥女見託,甥女即吾女也,當擇一佳婿報命。還有一話,弟倒忘了,前日姊丈見教的詩題,極有趣味,弟未及和,已發到學裏去了。吾想越中大郡,定有美才,不日文宗考試,自拔一二佳士,或者良緣有在,得一佳婿,也未可知。甥女是個閨閣英流,含配個文章魁首。」梅公聞言,便改容拭淚道:「聞兄之言,頓開茅塞,若肯為小弟擇一佳婿,小弟雖死異域,亦含笑矣!」因看著如玉小姐道:「我明日送你到舅舅衙中,不必說是舅舅,祇以父女稱呼,便好為你尋親。」如玉小姐道:「孩兒既蒙嫡親舅舅收管,就如母親在的一般,料然安妥。祇望爹爹盡心王事,以靖群醜,則侍奉有日,萬勿以孩兒為念。」梅公道:「你既有託,我已心安,我閩中此去,七尺之軀悉聽於天矣。今夜尚圖相聚,明日便一片征帆、千里關山耳。且將酒來,我與舅舅痛飲幾杯,以敘別情。」正是:
  江洲衫袖千年淚,易水衣冠萬古愁。
  莫道英雄不下淚,英雄有淚祇偷流。
  左右斟上酒,二人共飲了一回,不覺更深。雪太守打道回府。梅公吩咐小姐道:「你今夜收拾停當,明日好到舅舅府中去。」小姐聽了,不敢違拗,即忙打點。
  次早,梅公叫兩乘轎,一乘坐小姐,一乘自坐,親送到雪太守府裏來。雪太守已著人伺候,接進後衙。梅公就叫如玉小姐拜了雪太守四拜,隨即與雪太守也是四拜,說道:「骨肉之情,千金之託,俱在於此。」雪太守道:「姊丈但請放心,小弟決不辱命。」如玉小姐心下興咽,一句話也說不出,祇是掩淚而已。雪太守即令治飯。梅公道:「小弟倒不敢領了,一則憑限要緊,一則已準午時解維,停不得了。」雪太守道:「暫奏一杯,聊作渭城三唱,以壯行色!」叫左右斟上酒來。雪太守奉上,梅公接了酒道:「今日與吾兄、小女一別,未知何日相逢!」雪太守道:「吉人自有天相,不日掃清小蠢,便可榮陞,不須憂慮。」一連飲了三杯,梅公也回敬一杯,就要起身。如玉小姐含淚拜別,梅公亦泣然淚下,祇得吞聲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苦楚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雪太守與梅公,直送出錢塘門方別。正是:
  人事無端復雲雨,天心有意合姻緣。
  待看雨散雲收後,一段良緣降自天。
  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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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棲雲菴步月訪佳人

  詩曰:
  世間何事最難禁?才色相逢意便深。
  在昔文王歌窈窕,至今司馬露琴心。
  千秋佳話非虛業,百載良緣實素襟。
  拙鳩空有爭巢力,那得鴛鴦度繡針。
  話說柳友梅自那日游湖遇見二美人之後,心下十分想慕,甚至廢寢忘食。到了次日,先打發抱琴回去,自己祇託為考試進城,就與竹鳳阿、楊連城作別。劉有美亦自託有事別去不題。
  祇有柳友梅心上想著二位美人,一經往杭城中來,各處物色,並無下落,祇得回身轉出城來。行了數里,到了一個曠野所在,柳友梅此時心上已走得個不耐煩,但遠遠望見一個小菴,中間樹林陰翳,竹影交加,雖然木土結構,卻也幽雅可愛。柳友梅尋訪了一日,不免神思困倦,巴不能到個所在歇息,遂一徑到小菴來。
  那小菴門前抱著一帶疏籬,曲曲折折,鮮花細草點綴路徑;到得菴門,門栽著數株杉樹,排列著三四塊文石。柳友梅便於石上小憩,祇見菴門上邊額著「棲雲菴」三字。中間走出一個老僧,近前把柳友梅仔細一看,驚問道:「相公莫非柳月仙麼?」柳友梅驚起,忙問道:「老師何得就知小生姓名?」老僧道:「老僧昨夜偶得一夢,夢見本菴伽藍菩薩吩咐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緣事問你,你須等待他。』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並無一人,直到這時候纔遇見相公,故爾動問。」柳友梅一發驚訝,暗想道:「此僧素不相識,曉得我的姓氏,已就奇了,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說出來?我正要尋訪二美人的下落,何不就問他一聲。」因上前作揖道:「老師必是得道高僧,弟子迷途,乞師指示!」那老僧道:「不敢,不敢,且請到裏面坐。」
  柳友梅隨著老僧,就一步步到正殿,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柳友梅拜過,老僧就延至方丈,施禮畢,分賓主坐下。待過茶,那老僧問道:「請問相公尊居何處?因甚到此?」柳友梅道:「小生山陰人氏,先京兆就是柳繼毅。昨同敝友游湖,偶爾到此。」老僧道:「原來就是柳太爺的公子,失敬了!數年前小僧在京時,也曾蒙令先尊護法,是極信善的,不意就亡過了,可歎,可歎!」柳友梅道:「敢問老師大號?」老僧道:「衲號靜如。」柳友梅道:「敢問老師與小生素未相識,緣何便如小生姓名,且獨見肺腑隱情?」老僧道:「小菴伽藍最是靈應,老僧因夢中吩咐,故爾詳察到此。老僧哪裏得知?」柳友梅道:「原來如此。」靜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齋。柳友梅又問道:「寶剎這樣精潔,必定是一方香火了。但不知還是古剎,還是新建?」靜如道:「小菴叫做棲雲菴,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方香火,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已造了四五個年頭。」柳友梅道:「雪太爺為何造於此處?」老僧道:「太爺祇因無子,與他夫人極信心奉佛,為此建造這一所正殿,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費了一二千金。」柳友梅道:「如今雪太爺有子麼?」靜如道:「兒子終有一個,他未生子時,已先生下一位小姐。」柳友梅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比不得一個兒子。」靜如道:「柳相公,不是這般說。若是雪太爺這位小姐,便是十個兒子,也比不得。」柳友梅道:「卻是為何?」靜如道:「這位小姐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花羞月之貌,自不必說;就是些描鸞刺繡樣樣精工,也不為稀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出來的詩詞歌賦,直欲壓倒古人。就是雪太爺的詩文,也還要他刪改。柳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個兒子麼?」柳友梅聽見說出許多美處,不覺身體酥蕩,神魂都把捉不定起來,暗想道:「據老僧說來,劉有義之言驗矣!」忙問道:「這位小姐曾字人否?」靜如道:「哪裏就有人字?」柳友梅道:「他父親現任黃堂,怕沒有富貴人家門當戶對的,為何尚未字人?」靜如道:「若論富貴,這就容易了。雪太爺卻不論富貴,祇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柳友梅道:「這個也還容易。」靜如道:「還有一個難題目,雪老爺意思原欲就於任上擇婿,但是來議親的,或詩,或賦,要做一篇,直等雪太爺與小姐中意,方纔肯許。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遍杭城秀士做來詩文,再無一個中意,所以耽閣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字人。聞得近日雪太爺又出甚麼新巧詩題,叫人吟詠,想也是為擇婿的意思。」柳友梅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喜,這段姻緣卻就在這裏明白。又想道:「祇是所聞又如所見,眼見的是兩位,耳聞的又祇是一個,又不見,有些疑惑,祇是一個美人有了消息,那一位美人不愁無下落矣。」
  不一時,道人排上晚齋,二人喫了。不覺月已昏黃,靜如道:「相公今日行路辛苦,祇怕要安寢了。」便拿了燈,送到一個潔靜房裏,又燒一爐好香,泡一壺苦茶,放在案上,祇看柳友梅睡了方纔別去。
  柳友梅聽了這一片話,想起那湖上遇見的兩個美人,與靜如所說的小姐,不勝歡喜,祇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祇得依舊的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祇見月色當空,皎潔如同白晝,遂步出菴門前閑步。一束月色甚佳,一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疏蘺月影,便出菴門。離有一箭多遠,忽聽得有人笑話。柳友梅仔細一望,卻是人家一所花園。園內桃李芳菲,便信步走進去。走到亭子邊,往裏面一張,祇見有兩個人,一邊喫酒,一邊做詩。柳友梅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聽見一個穿黃的說道:「下面這個險韻虧你押。」那個穿綠的道:「下面的還不打緊,祇上面這幾個字,哪一個不是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黃的說:「果然押得妙!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結句,那女婿便穩穩的做得成了。」穿綠的便低著頭,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忙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黃的看。穿黃的看了,便拍掌道:「妙,妙!真個字字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當,且有許多景致。兄之高才捷足,弟所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黃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高,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喫幾杯酒,睡一覺,索性養養精神,卻苦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喫酒,待小弟再把此詩吟詠一遍,與兄聽了下酒如何?」穿黃的道:「有理,有理!」穿綠的遂高吟道:
  雨落階前水滿溪,綠繩牽出野牛西。
  風大吹開楊柳絮,片片飛來好似雞。
  穿黃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穿綠的歡喜不過,接了酒一飲而乾,又續吟道:
  煙迷隱隱山弗見,波起皺皺湖不齊。
  畫也難描春日景,船中歌曲像鶯啼。
  穿綠的吟罷,穿黃的稱羨不已,贊道:「後面兩聯一發好得緊!」柳友梅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
  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來,見了柳友梅,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柳友梅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妙,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唐突,多得罪了!」二人看見柳友梅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黃的道:「兄原來是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何如?」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來。
  柳友梅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何妨!」遂讓柳友梅坐了,叫小的們斟上酒,因問道:「兄尊姓大號?」柳友梅道:「小弟賤姓柳,表字月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黃的道:「小弟姓李,賤號個君子之君、文章之文。」因指著穿綠的說道:「此兄姓張,尊號是良卿,乃是敝地第一個財主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便是良卿兄讀書的所在。」柳友梅道:「如此失敬了。」張良卿道:「月仙兄這樣好耳,隔著窗便都聽見了!詠便詠個《春郊》,祇是有些難處。」柳友梅道:「有甚難處?」張良卿道:「最難是首尾限韻,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柳友梅道:「誰人出的詩題,要兄如此費心?」張良卿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柳友梅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李君文道:「這個話兒有趣,容易說不得,兄要說時,可喫三大杯,便說與兄聽。」張良卿道:「有理,有理!」遂叫斟上酒。柳友梅道:「小弟量淺,喫不得許多。」李君文道:「要聽這趣話兒,祇得勉強喫。」柳友梅當真喫了。張良卿道:「柳兄妙人,說與聽罷。這詩題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那位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祇要嫁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纔肯嫁。太尊因將這難題目難人,若是做得來的,便把這小姐嫁他,招他為婿。因此小弟與老李拼命苦吟。小弟幸和得一首,這婚姻便有幾分想頭。柳兄你道好麼?」柳友梅聽了明知就是靜如所言,卻不說破,祇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觀。」張良卿道:「兄要看時,須也做一首請教請教。」柳友梅道:「弟雖不才,若見詩題,也杜撰幾句請正。」
  張良卿在拜篋中取出原韻,遞與柳友梅。柳友梅看了,分明是湖上吟詠的二題,假意道:「果然是難題目,好險韻,好險韻!」張良卿道:「既已看了,必求做詩。」柳友梅道:「班門弄斧,祇恐遺笑大方。」李君文道:「我看柳兄如此人物,詩才必妙,莫太謙了!」遂將筆硯移到柳友梅面前。柳友梅不好推遜,祇得提筆抻抻墨,就吟詩一首云:
  《春閨》
  雨後輕寒半野溪,綠機懶織日銜西。
  風簾靜卷雕梁燕,片月催殘茅店雞。
  煙鎖天涯情共遠,波深春水思難齊。
  畫眉人去歸何日,船阻關河猿夜啼。
  柳友梅寫完了,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了柳友梅筆不停書文不加點,信手做完,甚是驚訝,拿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意,念來卻十分順口,不像自己七扭八拗,因稱讚道:「原來柳兄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柳友梅道:「小弟俚言獻醜,怎如張兄字字珠玉!」張良卿道:「柳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從來不肯輕易讚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快,合式而妙。」柳友梅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李兄妙句還要求教。」李君文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祇待明日,見過小姐的真詩方做哩。」柳友梅道:「原來李兄這等有心。但小姐的真詩如何便得一見?」李君文道:「兄要見小姐的真詩,也不難,祇是他兩個題目,兄祇做一首,恐怕還打不動小姐。兄索性把這《春郊》的詩一發做了,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詩與兄看。」柳友梅道:「李兄不要失言。」張良卿道:「李兄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祇要兄做得出第二首。」柳友梅此時已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量看見那小姐的真詩,便不禁詩思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花箋,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春郊》詩,遞與二人。二人看了,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想道:「這纔是真正才子!」細展開一看,祇見上寫道:
  《春郊》
  雨過春色媚前溪,絲柳牽情繫襄西。
  風陳穿花驚夢蝶,片雲銜日促鳴雞。
  煙光凝紫連山迥,波影浮紅耀水喬。
  畫意詩情題不到,船樓鼓吹聽鶯啼。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柳友梅道:「醉後狂愚,何足掛齒。那小姐的真詩,還要求二兄見賜一看。」李君文道:「這個自然,明日覓來一定與兄看。就是倒不曾請教得,吾兄不像這裏人,貴鄉何處?因甚到此?今寓在何處?」柳友梅道:「小弟就是山陰縣人,昨到城中訪一朋友,出城天色已晚,今借寓在前面棲雲菴,偶因步月得遇二兄。」張良卿道:「原來貴縣就是山陰,原是同省,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柳友梅道:「不惟同省,益且同學,小弟倒忝在錢塘學中。」張、李二人道:「原來兄貴庠倒進在這裏,我說兄必竟是個在庠朋友,若是不曾進過的,哪有這等高才捷作?兄既寓在棲雲菴,一發妙了,明日奉拜,就可見小姐的真詩了。」三人一心都想著小姐,祇管小姐長、小姐短,不覺厭煩。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有興,復移酒到月下來喫,直喫得大家酩酊,方纔起身。張、李二生送出園門,柳友梅臨別時,又囑咐道:「明日之約,千萬不要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
  三人別了,此時已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柳友梅仍照舊路回到菴中去睡,心下想道:「我道佳人難遇,必須尋遍天下,不期就在杭郡訪著,可謂三生有幸。」又想道:「訪便訪了一個佳人的消息,祇是那一位美人,不知又在何處?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成個虛相思,卻也奈何!」既又想道:「既有了消息,便蹈湯赴火,也要圖成,難道做個望梅止渴罷了麼?」左思右想,真個億萬聲長吁短歎,幾千遍倒枕搥床,直捱到數更纔朦朧睡去。正是:
  才人愛色色貪才,才色相連思不開。
  必竟才郎懷美色,果然美色惜真才。
  未知柳友梅畢竟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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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合歡亭入夢逢巫女

  詩曰:
  淡雲疏雨恣高唐,一種幽情入夢中。
  漫說黃梁清俗士,試看蝴蝶化周郎。
  紅樓粉面原虛幻,翠閣蛾眉半醉鄉。
  莫向春風沉意樂,離迷魂斷楚襄王。
  卻說柳友梅祇為心上想著那二美人,左思右想了一回,不免神思困倦,纔朦朧睡去。忽走到一座花園,四周花木,一帶槿籬環抱著曲池,流水瀠繞著石徑。斜橋半中間高高的起一座亭子,那亭子靠著一塊太湖石。太湖石畔,罩著一大株綠萼梅,玲瓏曲折,香氣紛披。柳友梅飄飄然隨著池畔曲欄,一徑從石路上灣灣的走過板橋。祇見那些牡丹亭、芍藥欄、大香棚、薔薇架、木樨軒,周圍繞著那座亭子,亭子上梅花如雪,香氣連雲。柳友梅徘徊不忍別去。正是:
  似隨殘霧似隨潮,花岸依然舊板橋。
  竹徑朱扉風半啟,紙窗梅影月空搖。
  紅餘珊枕釵寒禺,綠闇東牆韻冷簫。
  夢裏祇疑身是阮,階前妒殺翠雲條。
  柳友梅到得亭子邊,心上恍恍惚惚,就於那亭子下面,小石磴上,坐憩片時。祇見亭子上寫著「合歡亭」三字,兩行掛著一對聯,就是柳友梅自己的詩句:「吟成白雪心如素;夢到梅花香也清。」柳友梅看見,吟罷,心下想道:「原來這裏卻有人寫著我得意的詩句,祇可惜那樣一個仙源,恨無仙子過耳。」心下纔這般想,但聽得半空中,派仙樂,聲音嘹亮。柳友梅側耳聽來,但聽得:
    悠揚逸響,分明皎月度琴聲;宛轉清音,一似冷月飄笛韻。幽情欲動處,乍疑司馬遇文君;曲韻聽來時,還擬張生狎崖女。新聲送入高唐夢,化作巫山一片雲。
  柳友梅方纔聽罷,抬頭仰望,祇見幾個青衣擁著兩個仙女,乘雲冉冉而下。一個身穿著縞素衣裳,駕著一朵紅雲;一個身穿著淡綠色衣,手執碧玉如意,俱從半空中墮將下來。
  柳友梅此時,心下又驚又喜,不免仔細定睛一看,心下尚依稀仿佛記得,像那船上相逢的二美人,暗喜道:「吾柳友梅不知何緣,與二美人便在這裏相逢。」遂上前問道:「敢問仙姬,降臨何處?因甚到此?」那白衣的女子道:「妾乃瑞雲洞六花仙子是也。」那綠衣的女子道:「妾乃碧玉洞五花仙子是也,與郎君共有姻緣之分,故爾到此。」白衣女子道:「且待妾開卻洞門與仙郎歡會。」說罷,將長袖從石壁上一拂,祇見石壁內就現出兩扇朱扉,內中雕欄畫檻,瑤草奇花,迥非人境。那白衣女子道:「仙郎請進。」柳友梅聽得,喜出望外,便笑臉相迎,二女子亦攜手相邀,同入洞中。怎見得洞房的好處?但見:
    繡簾飄動,錦帳高張。排列的味味珍羞,盡是瓊漿玉液;端供著煌煌炬燭,賽過火樹銀花。香焚蘭麝,暗消宋玉之魂;衾抱鴛鴦,深鎖襄王之夢。酥胸微露處,笑看西子玉床橫;醉眼俏傳時,嬌似楊妃春睡起。正是未曾身到巫山峽,雨意雲情已恣濃。
  柳友梅隨著二女子到得洞中,已覺神魂飛蕩,又見洞房無限好景,真令滿心歡暢樂意無窮,回說道:「不知小生何緣,過蒙仙姬錯愛至此?」二女子道:「郎君乃天上仙姿,妾等亦非人間陋質,與郎君共有良緣,今幸相逢,共酬夙願耳。」柳友梅道:「祇恐凡夫污質,有沾仙體。」那二女子道:「此係天緣,不須過遜。」話畢,二女子就親施玉手,捧著兩杯酒,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在手,便覺異香撲鼻,妙味沁心,與尋常世上的酒味大不相同,纔飲下喉,便陶然欲醉起來。友梅飲罷,橫著醉眼,看那二女子。那二女子果然半姿絕世,骨態鮮妍,一個個露出萬種的風情,千般的韻致,反來引誘柳友梅,柳友梅見了,不覺魂飛魄舞,身體都把捉不定,便倒入二女子懷中。那二女子便扶起柳友梅同歸羅帳,共入鴛衾。大家解衣寬帶,遂成雲雨之歡。但見:
    羅衫乍褪,露出雪白酥胸;雲鬢半偏,斜溜嬌波俏眼。脣含豆蔻,時飄韓緣之香;帶綰丁香,宜解陳王之珮。柳眉顰,柳腰擺,禁不起雨驟雲馳;花心動,花蕊開,按不住蜂狂蝶浪。粉臂橫施,嫩鬆鬆抱著半灣雪藕;花香暗竊,嬌滴滴輕移三寸金蓮。三美同床,枕席上好逑兩女;雙娥合衾,被窩中春鎖二喬。歡情濃暢處,自不知夢境襄王;樂意到深時,勝過了陽臺神女。正是幻夢如真,情癡似夢。
  柳友梅先摟定綠衣女子,與他交歡。祇見那女子顏色如花、肌膚似雪。柳友梅摟定香肩團成一片,但覺枕席之間,別有一種異香似蘭非蘭、似蕙非蕙,像在那女子心窩裏直透出皮膚中來的。柳友梅與他貼體交歡,聞嗅此香,便遍身酥麻起來,笑問道:「仙姬遍體異香,不知從何處得來?幾令小生魂殺?」那女子微笑道:「仙郎貪採花香,如縱蝶尋花,恣蜂鎖蕊,使妾萬種難當,滿身香氣亦被君沾染去矣。」柳友梅便輕輕的撲開花蕊,深深的採取花心。祇見那女子花心微動,便嬌聲宛轉,俏眼朦朧,露出許多春態。柳友梅不覺魂消,雖則春情如醉,尚留後軍以圖別陣。回顧那白衣女子,嬌羞滿眼春意酥慵,似眠非眠似醉非醉的光景,卻也像楊妃春睡的在那裏了。柳友梅見了不覺雨意轉濃,雲情復起,便再整旗槍決戰,捧著那女子道:「仙容傾國傾城,能不魂消心死!」白衣女子道:「仙郎風流情態,動蕩人心,陽和透體,遍骨酥麻,叫奴一腔春思亦都被君泄盡。」說罷,將女子分開玉股,聳起金蓮,覺花心微動,即湊上前來。柳友梅極力的奉承,溫存的摩弄,但覺舌吐丁香,胸堆玉蕊,已不知消魂何地,卻又露滴牡丹心了。
  雲雨既畢,那柳友梅尚捨不得二女子,二女子也捨不得柳友梅,便一個捧著柳友梅的前心,一個捧著柳友梅的後背,把友梅擁在中間。柳友梅覺得粉香膩玉,貼體熨肌,便渾身通泰,透骨酥麻,如在隋煬帝任意車中,不知風流快活為何如矣。
  正在歡樂之際,忽聽得曉鐘敲響,驚得一身冷汗,覺來乃是南柯一夢。但聞數聲清磐,又見半窗殘月,那二美人不知向何處去了。此時已是五更時候,靜如老和尚起來做早功課了,柳友梅所以被他驚醒。醒便醒了,柳友梅心下想道:「這二女子分明是我在湖上相逢的美人,今夜忽然夢見起來,這姻緣或者有些意思麼?」又想到那合歡亭之樂尚戀戀念念,捨不得二女子。意欲入夢再尋,那曉得天色已明。此時要起來,又捨不得好夢,要睡又睡不去,祇得心神恍惚,如醉如癡,擁著被呆呆的坐在床上,想那二美人。倒忘了昨夜花園月下之約了。正是:
  楚峽雲嬌宋玉愁,月明溪淨映銀鈞。
  襄王定是窗前夢,擬抱霞衾上玉樓。
  卻說靜如老僧做完了早功課,就走到柳友梅房中來問道:「柳相公昨夜安寢麼?」友梅道:「昨日偶得一夢,正要待師詳察。」靜如道:「夢見甚麼來?」柳友梅道:「昨夜夢見起到一座園,四圍花柳,滿層梅香,小生在彼遊玩,祇見半空中一派仙樂,降下兩個仙女。一個身穿縞素,駕著一朵紅雲,口稱『六花仙子』,一個身掛綠衣,手執著碧玉如意,口稱『五花仙子』,從空而下。我與他飲酒交歡,正在興濃之際,卻被鐘聲驚覺,不知主何吉凶?」靜如暗點點頭,笑道:「柳相公,這姻緣事有些意思了。」柳友梅忙問道:「卻是為何?願詳其說。」靜如道:「柳相公,你是讀書人,最聰明的,豈不知六花是雪,五花為梅?這分明梅雪爭春的意思了。柳相公的姻緣想不在梅邊,定雪邊矣。」柳友梅恍然大悟道:「聞師之言,如夢方覺,如醉方醒。既已良緣有在,我柳友梅便蹈湯赴火,亦所不辭!祇恐好事多磨,良緣難遂耳。」靜如道:「柳相公,你不須憂慮!本菴伽藍菩薩簽訣最驗,可把婚姻事往問一問,便知端的了。」柳友梅道:「正該如此。」
  隨即梳洗過,走到神前拜了四拜,通誠鄉貫、姓名、年月、心事,將簽筒搖上幾搖,不一時求著一簽,上寫道:
  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貴逼人來。
  繡幃雙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開。
  柳友梅看見,驚歎道:「神明之言,卻與老師所詳有些暗合,但不知應在何時?」靜如道:「據此簽看,本當應在秋冬之際,這姻緣兩重不須說了,但必要金榜題名,然後洞房花燭哩。」柳友梅道:「若到此日,當重修廟字,再整金身!」靜如道:「這個自然,到後日應驗了,方信老僧不是誑語。」柳友梅拜謝過,便欲別去。靜如道:「豈有此理,且請用過早膳去。」柳友梅祇得坐下喫過飯,然後別去,尋那張、李二生,再看雪小姐的真詩。
  正是:
  朝雲深鎖梨花夢,夜月空閑綠綺心。
  不嚮幽閨尋女秀,世間何處覓知音。
  畢竟柳友梅與二小姐如何作合,且聽後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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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假張良暗計圖連理

  詩曰:
  閑將青史悶難禁,古古今今事業深。
  謀似子房懷隱恨,智如諸葛淚餘襟。
  月當圓處還須缺,花若穠時便被侵。
  可笑愚癡終不悟,幾番機變幾番心。
  卻說張良卿因一時酒後興高,便沒心把雪小姐的心事,都對柳友梅說了。後見柳友梅再三留意,又見詩句清新,到第二日起來,倒想轉來,心下到有幾分不快,因走到亭子中來。祇見李君文蓬著頭,背剪著手,走來走去,像有心事的。張良卿見了道:「老李,你想甚麼?」李君文也不答應。張良卿走到面前,李君文惱著臉道:「我兩個是聰明人,平日間自道能賽張良,勝諸葛,今日為何做這樣糊塗事起來?」張良卿道:「卻是為何?」李君文道:「昨夜那姓柳的,又非親,又非故,不過是一時乍會,為何把真心話,通對他說了!況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風流逸秀,詩又做得好,他曉得這個消息,卻不是鴻門宴上放走了沛公!我們轉要與他取天下了。好不煩難麼!」張良卿道:「小弟正在這裏懊悔,來與你商議,如今卻怎生區處?」李君文道:「說已說了,沒甚計較挽回。」張良卿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詩,必竟與我如何,拿來再細看看。」李君文遂在書架上取下來,二人同看了一回,面面相覷。
  張良卿道:「這詩反復看來,倒像是比我的好些。我與你莫若竊了他,一家一首,送到府裏去,燥脾一燥脾,風光一風光,有何不可?小柳來尋時,祇回他不在便了。」李君文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細思量,還有幾分不妥。」張良卿道:「有甚麼不妥?」李君文道:「我看那柳月仙小小年紀,也像個色中餓鬼。他既曉得這個消息,難道倒罷了不成?況他又是錢塘學裏,他若自寫了去,一對出來,我們轉是抄舊卷了,那時便有許多不妙。」張良卿道:「兄所言亦是。卻又有一計在此,何不去央央學裏的周齋夫,叫他收詩的時節,但有柳月仙的名字便藏匿過了,不要與他傳進,難道怕他飛了進去不成?」李君文道:「此計甚妙!但祇是詩不傳進,萬一府裏要他,到學裏查起來,這事反為不美。就是柳月仙見裏面不回絕他,終不心死。到不如轉同他去做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罷。」張良卿道:「怎麼一個明修暗度?」李君文道:「祇消將這兩首詩通來寫了自家的名字,卻把兄昨日做的,轉寫了柳月仙的名字,先暗暗送與周齋夫,與他約通了,然後約同了柳月仙,當面各自寫了,一同送去。那周齋夫自然一概收詩。這叫做『明修棧道』了,卻暗暗挽周齋夫換了送去。那小姐若看見了你的詩好,自然把柳月仙遺棄了。那時他自掃興而去,兄便穩取荊州了,這不是『暗渡陳倉』麼?」張良卿聽了滿心歡喜,道:「好算計,好算計!求要求韓信,拜要拜張良,畢竟兄有主意!祇是要速速為之。周齋夫那裏,卻叫那個好去?」李君文道:「這個機密事,如何叫得別人?須是小弟自去。祇是老周是個利徒,須要破些鈔,方得事妥。」張良卿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這個如何論得!稱二兩頭與他,許他事成再謝。」李君文道:「二兩也不少了。」張良卿祇得袖了二兩銀子,用封筒封了,就將柳友梅二首詩,用上好花箋,細細寫了,落了自家的名字;轉將自家的詩,叫李君文寫了,作柳友梅的,卻不曉得柳友梅的名字,祇寫著「柳月仙題」。寫完了,李君文並銀子同放在袖中,一徑到錢塘學裏來,尋周齋夫。正是:
  損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樣奸。
  誰識者天張主定,千奸百巧總徒然。
  原來這周齋夫,姓周名榮,乃是錢塘學裏的一個老值路,綽號叫做「周酒鬼」。為人喜殺的是白物,耽殺的是黃湯。但見了銀子,連性命也不顧;倘拿著酒杯,便頭也割下來。凡有事央他,祇消一壺酒、一個紙包,隨你轉遞文字、賣囑秀才這些險事也都替你去做了。
  這日李君文來尋他,恰好遇他在學門前,背著身子數銅子,叫小的去買酒。李君文到背後,輕輕的將扇子在他肩上一敲,道:「老周,好興頭!」周榮回轉頭來,看見李君文,笑道:「原來是李相公!李相公下顧,自然興頭了。」李君文道:「要興頭也在你老周身上。」周榮聽見口中是上門生意,便打發了小的。隨同李君文走到轉灣巷裏一個小菴來,坐下,因問道:「李相公有何見諭?」李君文道:「就是前日詩題一事,要你用情一二。」周榮道:「這不打緊,祇要做了詩,我與李相公送到府裏去就是了。」李君文道:「詩已在此,祇是有些委曲,要你用情,與我周旋。」周榮道:「有甚委曲?祇要在下做得來的,再無不周旋。」李君文就在袖子裏摸出那兩幅花箋,道:「這便是做的兩首詩,一首是敝相知張兄的,一個是個柳朋友的,通是本學。老周你通收在袖裏,過一會,待他二人親送詩來,煩老周將他的原詩藏起,祇將此二詩送與府裏,這便是你用情處了。」周榮笑道:「這等說來,想是個掉綿包的意思了。既是李相公吩咐了,又通是本學的相公,怎好推辭作難?祇憑李相公罷了!」李君文來時,在路上已將二兩頭稱出一兩,隨將一兩頭,遞與周榮,道:「這是張相公一個小東,你可收下。所說之事祇要你知我知,做得乾淨相,倘後有幾分僥幸,還有一大塊在後面哩!」周榮接著包兒,便立身來說道:「既承相公盛情,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面酒樓上,領了他的情何如?」李君文道:「這到不消了。張敝友在家候信,還要同來,耽閣不得了。容改日待我再請你罷!」周榮道:「既是今日就要幹正經,連我酒也不喫了,莫要飲酒誤他的事。」李君文道:「如此更感雅愛!」遂別了周榮,忙忙來回復張良卿。
  此時張良卿已等得不耐煩,看見李君文來了,便迎著問道:「曾見那人麼?」李君文道:「剛剛湊巧,一到就撞見,已與他說通了。怎麼小柳還不見來?」正說不了,祇見柳友梅從園門邊走進來。原來柳友梅祇因昨夜思量過度,夢魂顛倒,起來遲了。又因與靜如和尚細談一朝,梳洗畢,喫了飯,到張家園來已是日午了。
  三人相見過,張良卿道:「月仙兄為何此時纔來?」柳友梅道:「因昨夜承二兄厚愛,多飲了幾杯,因此來遲,得罪!」李君文笑道:「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詩了?小弟今早倒已覓得在此。」柳友梅道:「原來兄不失信,既如此,乞賜一觀。」李君文道:「看便看,祇是我三人的詩,也要送去了。今早學裏來催,今晚可同送去罷。」柳友梅道:「承二兄見摯,更感雅愛。」李君文就在拜篋中取出一幅花箋,遞與柳友梅道:「這便是雪小姐的詩了。」柳友梅接來一看,祇見上寫一首七言律詩:
  石徑煙染綠蔭涼,柳拖簾影透疏香。
  去時燕子憐王謝,今日桃花賺阮郎。
  半枕夢魂迷蝴蝶,一春幽恨避鴛鴦。
  雨絲飄處東風軟,依舊青山送夕陽。
  原來這首詩,乃是杭州一個名妓做的。李君文因許了柳友梅的詩,祇得將來唐塞他。
  柳友梅看了,笑道:「詩句甚好,祇是情竇大開,不像個千金小姐的聲口。此詩恐有假處!」李君文道:「這詩的真雪小姐的,為何假起來?」柳友梅將詩細看,祇是不信。張良卿道:「月仙兄看出神了!且去幹正經要緊,這時候也該去了,不要說閑話,誤了正事。」李君文道:「小弟詩未做完,沒分,祇要二兄快快寫了同送去。」張良卿與柳友梅各寫了自己的詩,籠在袖中,二人一同出園門,竟到錢塘學裏來。正是:
  遊蜂繞樹非無意,螻蟻拖花亦有心。
  攘攘紛紛戀春色,不知春色許人侵。
  卻說柳友梅同著張良卿,一同到學裏來,恰好纔到學前,撞見了劉有美,忙問道:「我那裏不尋兄來,前日西湖上別後,兄寓在哪裏?小弟那日就返舍,令堂便著抱琴來問了幾次。這幾日不歸,懸望得緊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舍。」隨指著張、李二兄道:「祇因遇著張、李二兄,因此逗留這兩日。」劉有美道:「原來如此!」忙與張、李二生作了揖,敘了些舊。柳友梅問道:「劉兄今日何往?」劉有美道:「難道兄倒忘了?就是為詩題一事了。但不知兄又何往?」柳友梅笑道:「小弟也為送詩而去。」劉有美暗點點頭道:「那兩位莫非也是麼?」柳友梅道:「然也。」劉有美聽了,就忙忙的作別道:「小弟有事去了,兄若送了詩去,千萬速回!」柳友梅道:「多感,多感!」
  劉有美去後,友梅就同張、李二生來尋周榮,各自付詩與他。卻說周榮見三人來,心下已自暗會。假作不知,道:「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詩了,祇留在學裏,待在下送去就是。」三人齊道:「如此有勞你,明日詩案出了,請你喫喜酒罷。」周榮道:「使得,使得。」三人別了周榮回去。
  柳友梅祇得又在棲雲菴住了一宿。到次早抱琴也尋來接了,就一同歸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遇見了柳友梅,為何如此著忙?他原來這日湖上,已有心盜襲柳友梅的詩句。到次日便訪知梅、雪二小姐的下落,便把暗記柳友梅的二首,寫好落了自家名字,封好,連忙趕到杭城,送詩到錢塘學裏來,也去央及了周榮。不期路上撞見了柳友梅,耽擱了半日,又聽他們說來,他們三人也為送詩,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網,因此又叮囑柳友梅作速回家,自己急急忙忙的別去。正是:
  天定一緣一會,人多百計千方。
  縱使人謀用盡,那知天意尤長。
  畢竟送詩以後,二小姐去取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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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慧文君識眼辨真才

  詩曰:
  琴聲曲曲動文君,識得當年司馬心。
  自古佳人懷吉士,由來才子遇閨英。
  靈機一片原相照,慧眼千秋好細尋。
  鳳鳥於飛凰自合,等閑豈許俗禽侵。
  卻說劉有美已抄襲了柳友梅的詩,送到學中。次日,周榮就將張良卿的倒換詩,一同有美混雜送進,真個神不知鬼不覺。把柳友梅一個真正才子的名字,反暗裏遺落了。
  話分兩頭,且說如玉小姐自梅公去後,就住在雪太守衙齋,終日與瑞雲小姐一處。梅小姐見雪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惜;雪小姐見梅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平日間,不是你尋我問奇,便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月下良宵,或同行攜手,或相對憑欄,如影隨形不離頃刻。說來的無不投機,論來的無不中意。祇是如玉小姐因想著父親遠任,又聞閩寇未寧,每每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或是思量了,或是說及了,生生掉下淚來,枕席間亦每有淚痕。雪小姐時常來勸慰他,祇是至情關係,哪裏放心得下。正是: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顰首有意,不語誰知。
  一日,梅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侍兒朝霞跟了,走到亭中曲欄邊海棠樹下摘花。祇見一雙粉蝶輕輕的飛過牆來,點綴著春光十分蕩漾。那侍兒朝霞道:「小姐你看,好一對雙飛的蝶兒。」那梅小姐注目一看,笑道:「果然好一對雙飛蝴蝶。」朝霞就將扇子兒一撲,不料竟撲入梅小姐懷中,梅小姐道:「你看蝴蝶一般好有情也。」恰好雪小姐悄悄的走將來看見,微笑道:「閨中韻事姐姐奈何多要佔盡?今日之景,又一美題也。」梅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佔,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雪小姐道:「分得固好,祇恐點染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梅小姐道:「品題在妹,姐居然佳士,雖毛遂復生,亦復何慮?」雪小姐忙取紙筆,題詩一首,呈與梅小姐看。祇見上寫著七言絕句一首《美人撲蝶》:
  繡罷春綃意惘然,淡煙籠日媚花間。
  閑將團扇招飛蝶,似愛雙飛故倍憐。
  梅小姐看畢,歡喜道:「瀟酒風流,深情遠韻,令人思味無窮。若賢妹是一男子,則愚姐願侍巾櫛終身矣。」雪小姐聽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說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梅小姐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感賢妹才華,欲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作此不得已之極思也。正情之所鐘,何薄之有?」雪小姐道:「終身聚與不聚,在姐願與不願耳。你我若願,誰得禁之而不能?」梅小姐道:「慮不能者,正慮妹之不願也;妹若願之,何必男子?我若不願,不願妹為男子矣。」雪小姐方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真可笑也。祇是還有一事,我兩人願雖不遠,然聚必有法,但不知姐姐聚之之法,又將安出?」梅小姐道:「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雪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敢上媲皇、英,然古所稱閨中秀、林下風應亦不愧,但必配得一個真正才子,方諧夙願,不知何日相逢。」雪小姐道:「湖上之吟,言猶在耳;舟中之句,何日忘之。姐姐難道倒忘了麼?」梅小姐道:「非敢忘也,恐良緣不偶,好事多磨耳。」雪小姐道:「松柏歲寒,不改其操;梅花雪壓,不減其香。自古貞姝靜女,此心始終不渝。此十年待字,大易所以著有貞也。況天下事,遠在千里,近在目前。昨聞爹爹說學裏詩篇,祇在早晚送來。或者天緣有在,此詩也送進來,不遠在千里,便近在目前乎?」朝霞從旁聽見,也笑說道:「我看此生臨去,以目送情,將心致意,一定也是鐘情人,自然良玉顯投,必不明珠暗棄,二小姐不須過慮。」言未了,一聲梆響,門上扛進幾隻卷箱,就是學裏送來的詩箋在內了。二小姐聽見,忙叫朝霞去看來。
  朝霞去不多時,隨與使女取進內房,朝霞把卷箱開了,二小姐忙取詩箋,大家展玩,翻來翻去,並無一首中意的。直看到後面,祇見一幅花箋寫著兩首詩句,二小姐忙看一遍,分明就是湖上相聞的。忙看名字,卻寫著山陰劉斐然題。二小姐疑心,便在錦囊中,取出湖上相聞的詩句,出來一對,卻喜字字不差。原來這日湖上聞吟之後,二小姐各各有心,都暗記了柳友梅的詩句。回去便把二詩寫出,將白松綾子繡成兩幅鴛鴦錦箋,珍藏在身。
  到這日取出來同看,看來詩句一般,祇是字跡可厭。梅小姐道:「這詩果然和得風流俊逸,自然是個出色才人,細玩其詞,當是林和靖、李太白一流人物。祇是字跡污濁,並無妍秀之氣,若出兩手,恐有抄襲之弊。」雪小姐道:「這詩不獨上下限韻,和得絕不費力,而情辭宛轉,詩句清新,其人之風流郁雅,如在紙上。祇是妹也疑心,既是才人,必無能詩不能書之理,都恐其中還有假處!」一邊說,一邊又翻倒後邊,又見一幅花箋寫著兩首詩。二小姐同看了一遍,梅小姐道:「那首詩卻也做得清新俊逸,與前兩首倒像一個人所詠,畢竟也是個風流才子。」雪小姐道:「祇是詩句雖像出一手,字跡又一般穢惡,恐怕又非真作,」忙看後面名字,卻寫著錢塘張白眉題。朝霞聽見二小姐在那裏彼此相疑,便說道:「朝霞雖不知詩中意味,但其人之風情韻致,我朝霞目睹的。必竟詩思不群,字體有致,必無相反之理。」三人互相議論,祇因字跡醜陋,便惹起許多疑惑,正是:
  閨中兒女最多情,一轉柔轉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閑費殺悄心靈。
  二小姐又看到後邊,又撿出第三幅詩箋,上面卻祇寫得一首《春郊》。二小姐看了,忍不住祇管冷笑,忙看名字,卻寫著山陰柳月仙題。雪小姐道:「這樣胡言也送了進來,忒也可笑。」細看字跡,也一般的寫不像樣。梅小姐道:「看來詩中俱有疑惑,要辨真假,除非面試耳。」朝霞道:「老爺自然還要面試,待面試時便一任妍觀難逃秦鏡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一聲鼓響,雪太守已退堂。二小姐忙收拾詩箋,將二幅好詩放在一邊,將那首好笑的也放在下面,好與雪太守看。
  不一時,雪太守進來,看見二小姐在那裏看詩,便問道:「你姊妹二人在這裏選詩,中間有幾個有才的?雪小姐道:「詩句雖多,真才卻少。」雪太守笑道:「難道越地人才,不足邀你二人一盼麼?」梅小姐就叫朝霞將這幾幅詩箋呈在案上。雪太守隨展開第一幅詩箋,看未終篇,便驚訝道:「此異才也,吾目中不見久矣。不知何處得來,卻為你二人選出。縱有英妙,自當讓此生出一頭地矣。」忙看姓名,卻寫著山陰劉斐然題。雪太守道:「原來異才,反出在山陰!我記得前日面見學院,他對吾說,山陰柳友梅是越中第一個才子,本院在京時已聞其名,今尚未曾面見,這姓劉的卻也在山陰,莫非就是那柳友梅麼?祇不知他可喚做這個名字。」雪小姐道:「孩兒輩也在這裏疑心。」雪太守道:「有甚疑處?」雪小姐道:「孩兒輩疑其詩句雖佳,字跡可厭,其中恐有抄襲之弊。」雪太守暗點點頭。又看到第二幅詩箋,卻寫著錢塘張白眉題。看了一遍,也極口讚道:「得此詩可謂既生瑜,復生亮矣。與前詩並驅中原,尚未知鹿死誰手,祇可惜字體一般都不佳耳。」雪小姐道:「後邊還有一個姓柳的,也是山陰人,字法也不佳,詩句更可笑。」說罷,便把第三幅詩箋呈與雪太守道:「爹爹,你道可好笑麼?」雪太守也不待看完,便道:「何物狂生!如此胡言,也送到本府這裏來!可笑,可笑!」雪小姐道:「看來詩句可疑,爹爹卻如何區處?」雪太守道:「這個不難,祇消我明日面試一番便知端的矣。況他二生,詩才雖美,不知文行何如?若祇是詩詞一路,而於舉業空疏,品行不立,後面止流入山人詞客裏去了,也非久大之器。我所以必竟還要面試一番。」二小姐道:「爹爹所言,深得觀人之法,如此最好。」三人談笑間,忽一聲梆響,傳進一道文書。雪太守看了,原來是學院發考科舉的牌。雪太守看過,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另行復試了,就此錄科一事,便好詳察真偽矣。」隨之吩咐禮房準備試卷,限即日親臨考試不題。
  正是:
  流水高山思轉深,玉堂金馬器難沉。
  文君已具憐才眼,司馬何愁空鼓琴。
  畢竟雪太守面試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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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重結鴛鴦雙得意

  詩曰:
  良才豈許等閑尋,遇合姻緣本素襟。
  東閣無賢誰物色,西廂有女是知音。
  奇才析賞如珠玉,佳句吟成當瑟琴。
  自得美人題品後,果然一字值千金。
  卻說劉有美、張良卿自送詩後,各人心上盡道姻緣有分,十拿九穩。候詩案出來,連候數日,並不見有消息。
  一日,走到學前,祇見已掛了錄考的告示,那些秀才一個個都打點文戰了。劉有美看上好不驚訝,張良卿聞知也像老鼠遇著了貓,無處躲避,祇得又去尋問周榮。周榮也祇沒法。惟有柳友梅曉得了錄科的消息,心下暗想道:「雪公此舉名雖錄科,實欲擇婿,似我柳友梅這樣一個才貌,諒與他令嬡的德容也想配合得過。祇是一件,我記得靜如老僧詳夢說,我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又況那日湖上相逢,乃是兩位佳人,今雪公一女安能遂抵二美乎?」心下雖這樣想,但考期已近,不得不到杭城。隨即稟知母親,叫抱琴挑了琴劍書箱,主僕二人一徑行過錢塘江,復到棲雲菴寓下。
  次日,雪太守親臨考校,那些秀才,哪一個不獻出萬斛珠璣、千萬錦繡來取功名,然又且雪太守自那詩題一出,將擇婿的風聲播傳於外,這些少年子弟也有不為功名反為著佳人的,如柳友梅者,正復不少。正是:
  金榜名標方得意,洞房眷美實縈情。
  十年未識君王面,已信嬋娟多悟人。
  誰知雪太守心上,名雖錄科,也實為著擇婿。這一日坐在堂上,出題後,便將這些秀才遠遠的一個個賞鑒過,然酸的酸,腐的腐,俱祇平平。內中惟有一生,生得:
    面如滿月,脣若涂朱。眼凝秋水之神,眉萃春山之秀。胸藏錦繡,風檐下頃刻成文;筆落天花,瀟灑間立時作賦。漫言太白識荊州,允信歐陽遇蘇軾。
  雪太守看在眼裏,心上暗喜道:「若得此生,內外俱美,誠佳婿也!但不知可就是前日題詩的,我且試他一試。」便提朱筆,在題目牌上判下兩個紅字,道:「如有少年名士,倚馬奇才,不妨親遞詩文,本府當面請教,實係真儒,定行首擢。」
  雪太守判了,左右傳下,那些書生看了,不覺又驚又喜。驚的是枵腹難醫,眼見得必無我分;喜的是朱衣暗點,僥幸得萬一成名。祇有柳友梅聽見,好像玉殿傳牌報他中狀元的,滿心歡喜,暗想道:「雪太守好有心人也。這分明要鑒別文才,面觀人物,選擇東床的意思耳。料吾詩句雖佳,祇是文詞未閱,今日乘此機會,正好去面呈一番,不惟使雪太守知我柳友梅的文才,也使他認得我柳友梅的面貌,那姻緣事就有根了。」思算已定,柳友梅作性更快。
  不半日,便做完了文字,柳友梅就親遞到雪太守面前。雪太守看見柳友梅一表人才,昂然氣宇,便起身相接。柳友梅行過禮,便呈上文字道:「生員末學菲才,幸遇老公祖作養人才,特蒙面試,鬥膽獻醜,乞賜垂青。」雪太守道:「本府素性愛才,既逢佳士,敢惜品題;況得親見臨文,興復不淺。」說罷,便將柳友梅的文字細細翻閱,真個是:
    篇篇錦繡,字字珠璣。萃山川之秀氣,玉琢金相;奪天地之英華,龍姿鳳彩。洵是文章面黼黻,果然翰墨吐絲綸。
  雪太守看了,連聲稱讚道:「好美才!好美才!本序遍訪遺賢,曾無真士,不意近在股肱。未能物色,深負冰清之鑒矣!」忙問名字,柳友梅忙打一恭道:「生員姓柳,名素心,字友梅,原籍山陰,今進在錢塘學中。」雪太守道:「貴庠既係錢塘,為何前日詩篇裏邊,不見有賢契名字?」柳友梅道:「生員下裏微詞,本不敢爭歌白雪,但已親送學宮,何至浮沉未入玄鑒?」雪太守爽然自失道:「可又奇了!既如此,賢契可將前日所詠原詩,今為寫出,待本府查驗便知。」說罷,就取兩幅花箋,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了,隨即揮毫,將原和的《春閨》、《春郊》四首逐一寫出,呈上雪太守。雪太守看了,但見寫得龍蛇飛舞,字字有神,已自不同,祇是詩句唸來卻與張、劉二生一字不差。雪太守看了,心上已曉得柳友梅是個真正才子,前日之詩,自然是盜襲的了。祇不說破,道:「賢契佳句,本府今帶回領教。」柳友梅見雪太守讚他文字,又要他錄出原詩,分明已有心了。兩人心照,遂各別不題。
  祇有劉有美是日聽得柳友梅親遞文字,心上已自驚訝,又聽說太守要他錄出原詩,分明青天裏一個霹靂,神魂都嚇散了,文字也做不出,祇得勉強完篇而去。張良卿聽說,也知馬腳已露,心上突突如小鹿撞的一般,文字本來不濟,那日被此一嚇,便祇字也沒有,祇得曳白而回。正是:
  假雖終日賣,到處有疑猜。
  請看當場者,應須做出來。
  且說雪太守回衙,見了二小姐,便笑說道:「吾今日為汝二人得一佳士矣,快請你母親與他商議。」不一時,雪夫人已到。雪太守道:「我日前因受了梅道宏之託,為著如玉甥女的事,又為自己瑞雲孩兒的事,故把詩題為由,遍訪良才,實欲尋覓佳偶,以完二女終身。不料閱遍杭郡,竟無一人。前日祇有張、劉二生的詩句清新俊逸,我以為得此兩賢,實為雙美。不道又是盜竊人長。」二小姐聽說,兩下驚疑。雪小姐忙問道:「爹爹,他盜竊誰來?」雪太守道:「盜竊的是山陰柳友梅的詩。」雪夫人道:「可就是相公曾說憶念有日的柳友梅麼?」雪太守道:「然也。」雪夫人道:「那生果然生得人物何如,才學出眾否?」雪太守道:「那柳友梅生得面如宋玉,才比相如,自不必說。祇是他頃刻成文,真個萬言倚馬,我已目擊。他日雲程定在玉堂金馬,功名決不在我之下。祇不知他可曾授室。」夫人道:「若他還未有室,便可與他議姻。」雪太守道:「祇是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議,我想此生才貌實為全美,若將此生配了瑞雲,恐如玉甥女說我偏心;若將此生配了如玉,又恐瑞雲女兒說我矯情。若要捨此柳生,分外再尋一個,又萬萬不能有此全美。我想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見他姊妹二人,才貌既仿佛,情意又相投,我意欲將來同許下柳生,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雪夫人道:「既是相公主張,料應不差,我正慮瑞雲年幼,不堪獨主蘋蘩,若得甥女作伴,彼此相依,實為兩美。況且此生才貌兼全,更為難得。祇是梅姑夫遠任,不知他意下畢竟何如?你我不好便自專主。」雪太守道:「道宏臨別,將擇婿一事當面囑託我,今日此舉,亦為不負前言,祇是他尚未知一木雙棲的緣故耳。我到明日姑心許之,將一字寄到閩中,俟道宏回信,然後聯姻,未為晚也。」雪夫人道:「相公所言甚為有理。」隨指著二小姐說道:「祇不知他二人心下何如耳?」雪太守道:「這也不難,我明日還要請那柳生面試新詩,我就叫他姊妹二人各出一題,若是做來的詩如玉中意,便配了如玉;瑞雲中意,便配了瑞雲。若他兩人心上都中意了,我便將來同許下柳生,這便大家如願矣。」雪夫人道:「如此最好。」如玉小姐與瑞雲小姐在旁聽見,各自低頭不語,心上都暗喜不題。
  雪太守到了次日,隨即差人往錢塘學裏來請柳友梅。差人領命,走到學前要尋柳友梅,卻好撞見周榮老兒。喫了幾杯早酒,在那裏走來,差人認得是周齋夫,便問道:「老周我問你,學裏柳友梅相公的下處在哪裏?府裏太爺相請哩。」周榮聽說柳友梅,誤認是劉有美,順口的答道:「劉有美麼,太爺為何請他?」差人道:「就為前日詩文,太爺中意他,今早特特來請。」周榮笑笑道:「嗄,原來如此,這樣我同你去,要喫報喜酒,賺他報喜錢哩!」差人道:「就是。」便一心認是劉有美,一徑同著差人,走到劉有美的寓所。誰知劉有美祇為做了虛心的事,前日錄科時節,聞知消息不好,仍恐雪太守查驗起來,不好意思,便連夜出城,一道煙走了。
  此時周榮同差人來尋他,早已窺其戶闃其無人了。差人道:「既不在此,你且同我去回復太爺,再來尋請便了。」周榮道:「我不去,你自去回太爺便了。」差人道:「是你本學相公,今既不在,便同去回復何妨?」周榮料沒其事,祇得同來回復。差人稟過,雪太守忙喚周榮問道:「柳素心是你本學生員,為何請不到來?」周榮聽見說柳素心三字,心上喫了一驚,半晌的不能言語,尚記得詩箋上名字有個柳月仙,沒有柳素心,因支吾道:「在學的是柳素心,送詩的是柳月仙。如今老爺要請的是柳友梅,因此小人認錯,不曾請到。」雪太守道:「你且記來,柳素心是誰?柳月仙是準?如今本府請的柳友梅又是誰?」周榮道:「柳月仙想就是柳素心,柳素心就是柳友梅。」雪太守笑笑道:「蠢奴才,既就是他,為何不去請來?」即著原差同去請到回話。卻說周榮祇認是劉有美,哪曉得太守要請的是柳友梅,祇得同著差人尋到柳友梅下處,差人呈上名帖,柳友梅隨即同著二人來到府中。
  雪太守接見,柳友梅行禮過。雪太守忙問道:「月仙二字可也是賢契的佳字麼?」柳友梅道:「此乃生員偶爾取意,何敢蒙公祖太宗師稱問?」雪太守忙在袖內取出一幅詩箋,遞與柳友梅道:「這詩箋可也是賢契的佳詠麼?」柳友梅看見方驚訝道:「此乃友人張良卿所詠,為何冒附賤名?」雪太守又在袖中取出二幅詩箋,遞與柳友梅道:「這詩句可也是貴同學的佳篇麼?」柳友梅復接來一看,方恍然大悟道:「這四首詩通是生員的拙詠;二首在西湖遊玩,同友人劉有美做的;二首是月下聞吟,同友人張良卿詠的。為何通被他二人竊來,若非老公祖冰鑒,生員幾為二生所賣矣!」便指著周榮說道:「前日詩箋,通交付你送進來的,為何差錯至此,反不見我的原詩?」周榮至此嚇得面如土色,魂都不在身上,哪裏還開得口。跪在地上,祇是磕頭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雪太守怒罵道:「原來是你這該死的奴才作弊更換,幾乎誤我大事!」周榮道:「小的焉敢更換,通是張良卿、李君文二人叫我更換的,小的不合聽信他,小的該死了。祇是那個劉有美的詩,是央及我送一送來,不知他怎生更換的,一發與小的不相干。」雪太守大怒,叫左右將大板來把周榮打了三十,革退學役。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雪太守責罰了周榮,方纔邀柳友梅到後衙來,隨即看坐。柳友梅謙遜了一回,方纔坐下。茶罷,雪太守便道:「昨見賢契詩文,真個字字珠玉,令人不忍釋手。今接芝宇,不勝慶幸!」柳友梅道:「生員學淺才疏,蒙老公祖作養,俯賜登龍,實出望外。」雪太守道:「賢契青年,椿萱自然並茂,但不知貴庾多少,曾授室不?」柳友梅道:「先京兆已去世七載,今止家慈大堂,少違庭訓,虛度二十,未有家室。」雪太守聽說未曾娶室,心上滿懷歡喜,便道:「原來就是柳京兆老先生的令郎,失敬,失敬!今得賢契如此美才,柳氏可謂有子矣!天之報施,自不爽也。」隨吩咐左右,擺酒在嘯雪亭。即領雪公子出來,也拜見過,此時雪公子已有一十多歲了,取名繼白,表字蓮馨,生得面龐與瑞雲小姐一般。柳友梅有心,便仔細將雪公子一看,但見:
  垂髫之貌,總角之年。
  姿神娟潔,骨格仙妍。
  美欺宋玉,秀萃文園。
  佇看擲果,不讓潘安。
  柳友梅看見,心上暗喜道:其弟如此,其姊可知。相見過,柳友梅因見了雪公子的儀容,一發添了許多思慕愛悅的光景。
  雪太守道:「前讀佳句清新,有懷如渴,昨者偶同小兒試拈二題,還要求賢契一詠,幸勿吝珠玉,以慰素懷。」柳友梅道:「生員碌碌庸才,焉敢班門調斧。」雪太守道:「對客揮毫,文人樂事,況本府有意相求,俾得親見構思,益遂幽懷矣。」說罷,隨叫左右在裏面傳出二題。雪太守隨即接過一看,遞與柳友梅。柳友梅接來一看,原來是兩個詩題:一個是《尋梅》,一個是《問柳》。《尋梅》逢字為韻;《問柳》緣字為韻。柳友梅暗點點頭道:「那詩題出得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尋梅》以逢字為韻,是叫我去尋覓相逢的意思;《問柳》以緣字為韻,是叫我訪問有緣的意思。若非那小姐的深情慧心,安得到此?料想詩人筆伏,必無此閨閣幽情也。」心下纔這般想,雪太守已叫左右,將文房四寶端擺在嘯雪亭,就請柳友梅到亭子中來,但見亭子內:
    圖書滿壁,光生畫錦之堂;筆墨盈几,文重洛陽之價。茶煙清鶴夢,常留叔夜共聆琴;花雨釀蜂聲,時有南州頻下榻。怡情何必名山業,能遠塵棼即隱淪。
  柳友梅看見亭子內花香草嫩,筆精墨良,又一心想著小姐的深情遠韻,不覺興致勃勃,詩思雲涌。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滿紙上珠璣錯落。正是:
  讀書破萬卷,下筆掃千軍。
  漫道謙為德,才高不讓人。
  柳友梅須臾之間,即將二詩呈上,雪太守見了,真個滿心歡暢,不覺連聲贊道:「奇才,奇才!不惟詩思風雅,又捷敏如此,幾令老夫亦退避三舍矣。敬服,敬服!」看了一遍,遂暗暗叫人傳進後衙,與二小姐看。
  不一時,左右擺上酒來,柳友梅慌忙辭謝道:「生員荷蒙台寵,得賜識荊,何敢更叨盛款。」雪太守道:「便酌聊以敘情,勿得過遜。」柳友梅祇得坐下,雪太守到上坐了,雪公子與柳友梅對面相陪,已分明行翁婿的禮了,三人歡飲不題。
  且說柳友梅二詩傳進與二小姐看,原來是《尋梅》二字是梅小姐出的,《問柳》二字是雪小姐出的。梅小姐就將尋梅的詩展開一看,祇見上寫道:
  尋梅
  孤蹤何處問芳容,貞靜偏於雅客逢。
  不向東風憐俗士,獨乘明月嫁詩翁。
  幽心目斷寒山外,遠韻神馳洛水中。
  吟得新篇無限意,思君擬欲託賓鴻。
  梅小姐看畢,讚道:「果然好詩,深情遠韻,託意悠長,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雪小姐將問柳的詩也細玩一遍,祇見上寫道:
  問柳
  凝煙臨水獨嫣然,幾向東君訪夙緣。
  待月有情應共玩,迎風無意倩誰憐。
  絲綸莫惜枝枝吐,黃綠還教葉葉鮮。
  逸韻柔姿憑折取,好留佳句動人傳。
  雪小姐看過,便也讚道:「情詞婉轉,思致悠揚,詩句至此,我不能讚一辭矣。」二小姐各自看畢,又交互看了一回,兩人心上俱暗喜不題。
  雪夫人見他兩人看詩中意,遂暗叫人傳與雪太守知道。雪太守與柳友梅談飲了一回,酒至中間,雪太守道:「賢契英年,又如此才高學博,正該宜室宜家,為何尚未授室?」柳友梅道:「婚姻乃人生大事,生員別有一段隱衷,一時在公祖老師之前不敢說出,祇是終身關係,未能輕易許可耳。」雪太守道:「本府有一舍甥女,即新任福建梅兵備之女,本府受舍親之託,又見賢契如此美才,意欲親執斧柯,未敢雲淑女好逑君子,亦庶幾才士宜配佳人。不識賢契心下何如?」柳友梅聽說,心下暗想:我祇道他為著自己女兒的事,不道他僅為甥女的事。我想靜如老僧說,我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今番驗矣。便答道:「生員一介寒儒,雖蒙台命,何敢仰攀。」雪太守道:「愚意已決,老夫有一敝年家行淇泉的侄兒,也在山陰,當令作媒,到尊慈處說合,若蒙許允,賢契佳吟即作聘禮,俟舍甥女奉和原詩以為回聘之敬。賢契慎勿過辭。」柳友梅心上已自許允,祇不好便爾應承,祇得說道:「既承台命諄諄,當回去與家慈商議奉復。」二人又飲了一回,祇見天色將暮,柳友梅就告別而回。正是:
  袗衣昔日嬪兩女,銅雀當年鎖二喬。
  重結鴛鴦樂何限,佇看仙子降河橋。
  畢竟柳友梅與二小姐婚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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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拆開梅雪兩分明

  詩曰:
  世事翻雲復雨間,良緣難遂古今然。
  達溪花落蠡夫恨,鳳凰琴空崔女憐。
  高誼合離原不貳,鐘情生死實相連。
  佳人端的歸才子,聚散由來各有天。
  卻說柳友梅別了雪太守出來,抱琴接著,復回到棲雲菴來。靜如迎著問道:「近聞雪太守看中意的柳相公詩文,一定姻緣有分了。」柳友梅道:「不知事體如何?」靜如道:「得相公這般才貌,也不負太爺擇婿一片苦心。」柳友梅道:「不敢,不敢。」遂將張、劉二生抄詩,周榮作弊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靜如道:「姻緣天定,人謀何益?」柳友梅道:「祇是還有一事請教,我今日去見雪公,祇道他為著令嬡的事,不料他又為甥女梅小姐的事,絕不提起雪小姐之姻緣,不知何故?」靜如道:「原來雪太爺如此用心,正是他為己為人之處。老僧向日說柳相公的姻緣,不在梅邊定雪邊,今日看來,方信老僧不是誑言。這姻緣兩重,自不必說了。」柳友梅道:「是便是,祇恐人心難度,或者雪公另有所圖,也未可知。」靜如道:「料柳相公的才貌,瞞不過雪太爺的眼睛,縱使雪太爺看不到,那小姐的慧心明眼,安肯使美玉空埋,明珠暗棄麼?」柳友梅起初心上還有些疑惑,被靜如這一席話,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便滿心歡喜,笑說道:「但不知小生何緣,便能有福消受此二位佳人。」
  說話間,已是黃昏時候,道人張上燈來。靜如道:「柳相公可用夜飯麼?」柳友梅道:「夜飯倒不消了,祇求一壺茶就要睡了,明日好返舍。」靜如就去泡了茶,送與柳友梅。柳友梅就到客房中去睡了。
  次早別了靜如,回去見過母親楊氏。先把張、劉二生抄詩一事說了一遍,然後把雪太守錄科面試、請酒題詩、親許婚姻的事也細細與母親說知。楊氏夫人喜道:「吾兒索有雅志,今果遂矣。祇是姻緣已遇,功名未遂,必須金榜名標,然後洞房花燭,方是男兒得意的事。況世情淺薄,人心險惡,似張、劉小人輩,也須你功名顯達,意念方灰。不然,未有不另起風波者。今考期已近,秋闈在邇,汝宜奮志以圖上進!」柳友梅道:「謹依慈命。」母子二人,俱各歡喜。柳友梅此時也巴不能個早登龍虎榜,成就鳳鸞交,就一意讀書,日夜用功。按下柳友梅不題。
  卻說雪太守自與柳友梅約為婚姻,次早就差人拿個名帖,往山陰縣來請竹相公。原來雪太守與兵部竹淇泉是同年,竹鳳阿隨叔父在京師,曾相認過,因此請他出來作媒。怎知竹鳳阿與柳友梅又是極相契誼的朋友。這一日,竹鳳阿聞知年伯來請,就一徑同差人到杭州來見雪太守。雪太守留進後衙相見。竹鳳阿道:「敢問老年伯呼喚小侄,不知有何吩咐?」雪太守道:「不為別事,我有一舍甥女,名喚如玉,就是舍親梅道宏之女,今年一十六歲了。姿容妍稚,性情聰慧,論其才貌,可稱女中學士;又有一個小女,名喚瑞雲,年纔二八,小舍甥女一歲,頗亦聰明,薄有姿色,不但長於女紅,頗亦善於詩賦。老夫因受過梅舍親之託,雖有甥女之分,一般如同己出。前日因錄科,這日偶見山陰柳友梅文才俊逸,詩思清新,是個當今才子,我意欲將二女同許雙棲。前已面囑柳生,祇不知他尊慈意下何如,因此特煩賢契道達其意。」
  竹鳳阿道:「柳友梅兄才貌果是衛家玉潤,與小侄係至友,其詩文品行素所欽服。老年伯略去富貴而取斯人,誠不減樂廣之冰清矣。小侄得執斧柯,不勝榮幸!想柳兄素仰老年伯山斗,未有不願附喬者。」雪太守道:「得如此足感大幸!祇是貴縣到郡中,往返相勞,為不當耳。老夫有一回聘的禮,若其尊慈許允,即煩賢契致納。」說罷,便在袖中取出繡成的兩幅鴛鴦錦箋,遞與竹鳳阿道:「這就是回聘的禮。」竹鳳阿道:「友梅兄未行納採之禮,何得就蒙老年伯回聘之儀。」雪太守道:「柳友梅曾在敝衙中,面詠新詩,老夫即將他佳句準為聘禮,隨命舍甥女並小女奉和原詩,以作回聘之敬。這一幅鴛鴦箋,便定百年鸞鳳友,年侄幸轉致之。」竹鳳阿道:「柳友梅兄承老年伯如此垂愛,真恩同高厚。」二人說著話,留過小飯,竹鳳阿遂告辭起身,別去不題。
  雪太守別過竹鳳阿,隨要寫書差人到福建去,報與梅道宏得知。
  且說梅公自到了福建,各處剿撫,雖然寇盜漸漸平靖,那曉得閩南煙瘴之地,水土不服,又值盜賊竊發之際,風鶴驚惶,況梅公年近六旬,氣血漸衰,哪受得這等風霜勞苦。又想著父女遠離,家鄉遙隔,心神悶悶,不半年便已過勞成疾,奄奄不起了。祇得寫書差人到杭州,來雪太守處報知。這一日,雪太守纔要寫書差人到福建去,忽報福建梅兵爺差官到,雪太守著他後堂相見。不一時差官進來拜見過,呈上家書。雪太守便問道:「你老爺好麼?」那差官掩著淚眼,祇不出聲。雪太守看來暗想道:「卻是為何?」便又問道:「你奉老爺差來,必有要緊話,為何見本府祇是不言不語?」差官祇得含著淚說道:「我老爺祇為王事勤勞殷憂成疾,差官來時曾於榻前候問,已見他骨瘦如柴,形容枯槁,這多時病體多應不起了。」雪太守聽說,方驚訝道:「原來你老爺如此大病,我這裏哪裏曉得。我且問你,你來時你老爺可有話囑咐你?」差官道:「囑咐事盡在書中,祇是臨行的時節,曾有數語囑咐道:『骨肉天涯,死生南北,零丁弱女,賴托終身。叫差官親致雪老爺。』」雪太守聽了,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不免頓足道:「道宏休矣,道宏休矣!」遂留差官在外廂伺候。
  雪太守就進後衙,把家書與如玉小姐觀看。不一時,如玉小姐來了,就把家書一同開看,祇見上寫道:
    眷小弟梅顥頓首致書於景翁大舅台座前:弟自與兄翁錢塘門分袂到閩,且喜小寇漸平,奈煙巒瘴癘,風鶴驚惶,兼之父女睽違,家鄉遙隔,殷憂孔切,舉目靡親,人孰無情,誰能堪此?遂致奄奄不起,一病垂危。今病體莫支,轉念弱女孑無成立,撫心自痛,回首淒然。兄翁若念骨肉之情,不負千金之託,如親己女,永計終身,弟雖生無以酬大德,死亦有以報知己也。臨榻草草。伏冀台原。不宣。
  另有一書付如玉女兒開看,梅小姐隨展開一看,祇見上寫道:
    母舅當事之如父,舅母當事之如母,事舅姑以孝,相夫子以順。我身死後,柩必歸塋。言已盡矣,汝毋自哀。
  如玉小姐看了,真個看一字墮一淚,心中哽咽,驚得面如土色,話也說不出。正在悲切之際,忽報梅兵爺的訃音到了,如玉小姐聽見,嚇得神魂都散,不覺悶到在地。雪夫人與瑞雲小姐連忙來喚醒,不覺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哭了一場,瑞雲小姐看見亦為之淚下。不題。
  卻說梅公臨終時節,吩咐侄兒梅從先要扶柩回金陵,安葬祖塋的。因此,訃音方至,靈柩也就到了。大船歇在錢塘門。
  到了次日,雪太守不免要備些禮物去弔奠。如玉小姐也要扶柩回金陵去了。祇是慮如玉小姐無人陪伴,雪太守就叫公子雪連馨同去,就順便往金陵納個南雍,又著一能事家人伏事了雪公子。這一日,舟中奠別,好不苦楚,正是:
  昔日尚生離,今朝成死別。
  生離猶自可,死別復何如。
  按下梅小姐的事不題。卻說竹鳳阿自領了雪公之命,不敢怠慢,隨即回見柳友梅,將一女雙棲的事,委曲說了一遍。柳友梅道:「這事在知己前怎好假詞推託,祇是小弟與家母說來,小弟寒儒,安能有福遂消受此二位佳人。況此事已不知經了多少風波,小弟與兄闊別久了,不曾與兄細談衷曲,今日可試言之。」便將張、劉二生抄詩、周榮作弊等事,從頭至尾與竹鳳阿說了一遍。竹鳳阿道:「人心之險,一至於此,可惡,可惡!祇是雪公今日此舉,略去富貴,下交貧賤,是真能具定見於牝牡驪黃之外者。佳人難得似功名,吾兄慎勿錯過。」柳友梅笑道:「據如今看來,佳人反易似功名了。」竹鳳阿道:「兄今日不要把功名看難,佳人就看易了,古今絕色佳人,不必皆自功名上得的,而掀天的功名富貴,反自有佳人上來的。此范蠡所以訪西施,相如所以挑文君也。兄已幸遇佳人,何患功名不遂。」說罷,便把雪太守付來的二幅鴛鴦箋遞與柳友梅,道:「這便是佳人的真跡,功名的左券了。」柳友梅接來,隨把二幅詩箋俱展開一看,祇見一幅上:
  《尋梅》和韻
  落落奇姿澹澹容,幽香未許次人逢。
  心隨明月來高士,名在深山識遠翁。
  引我情深遺夢裏,思君魂斷暗香中。
  一林詩意知何限,可欲乘風寄冥鴻。
  又一幅上是:
  《問柳》和韻
  臨風遙望意悠然,似與東皇合舊緣。
  照酒能留學士醉,侵衣欲動美人憐。
  看來月裏神餘媚,移到花間影自鮮。
  珍重芳姿漫輕折,春深有意與君傳。
  柳友梅看畢,卻原來就是和成的《尋梅》、《問柳》二詩,便讚道:「詩才俊逸,真不減謝家吟雪侶,果然名不虛傳。」竹鳳阿道:「祇等尊慈之命,便好回復雪公。」正說間,忽見抱琴走進來道:「學院科考在即,府裏錄科的案上,相公已是第一。」竹鳳阿道:「恭喜!恭喜!」柳友梅道:「小考何喜?」竹鳳阿道:「雖然小喜,然今日佳人纔遇,便已功名有基,豈不可喜!」二人說罷,柳友梅就進去與母親說知,楊氏自然允從,就把二詩珍藏好了。當晚就留竹鳳阿住下。
  次早,柳友梅自己要赴考,竹鳳阿要去回復雪太守,兩人喫過早膳,正好同行,便一徑渡過錢塘江,來到杭州城。纔到錢塘門,祇見一隻大船歇在馬頭,滿船拴孝。祇見雪太守的執事也在船傍。不一時,雪太守素冠素服,在舟中奠別,哭聲甚哀。竹鳳阿、柳友梅看見,不勝驚訝道:「卻是為何?」忙問眾人,眾人道:「是福建梅老爺的靈柩,今日小姐扶柩回京,太爺在船奠別。」竹鳳阿道:「原來梅公已死,這等弟輩在雪公面上,也該走遭。」柳友梅聽說,驚呆了半晌,道:「正是也該走遭。」隨叫抱琴去備了些弔奠的禮物,寫了兩張名帖,一同到官船邊來致弔。二人拜過,雪太守就邀二人到自己船中來坐下,便對竹鳳阿道:「前將舍甥小女的事相託賢侄,不想梅舍親遂爾去世,電光石火,能不痛惜?」竹鳳阿道:「前領老年伯盛意,已一致達柳伯母,伯母已自俯從,祇待秋闈榜發,便好諧姻。不料梅公竟爾仙遊,令甥女轉還有待了。」雪太守道:「老夫言出信從,雖然有待,舍甥女終身便百年永託矣!」柳友梅道:「小婿承岳父洪恩提摯,五內銘感,今聞梅岳父仙遊,心膽俱裂,始終安敢二心。」雪太守道:「我也知賢婿鐘情,非負心人可比。」說罷,柳友梅因考事迫促,祇得起身告辭道:「本該相送,因考期在邇,不敢停留,萬望鑒原。」雪太守道:「莫拘細禮,這是賢婿前程大事。」柳友梅祇得告辭,竹鳳阿也別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自錄科這一夜回家,乃恐雪太守查驗,好幾日不敢出頭。雪太守見張、劉二人如此行徑,一定是個小人,為此倒不提起。到發案日,亦以無名字愧之。
  這一日發了案,家人來報知劉有美道:「相公,府裏錄科案發了。」劉有美忙問道:「可有我的名字?」家人道:「想是不見有。」劉有美皺著眉,道:「那雪公忒也好笑,詩辭是遊戲事,我文字是的真的,為何便遺落我。」又問道:「第一是誰?」家人道:「就是柳友梅。」劉有美道:「是我?」家人道:「不是,是柳友梅相公。」劉有美道:「原來是他,我說一定是小柳了。咦,雪老、雪老!常言道:冷一把,熱一把,你看中意了小柳,為何就遺落我起來,難道我文字也是假的?」背著手,垂著頭,踱了幾踱,祇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有了,有了!前日小柳送詩的時節,有兩個姓張姓李的同行,我也認得他,想也是錢塘學裏,想那日也往送詩,一定也為著雪小姐的事。何不尋他商議一商議,計較一計較。」思算已定,便吩咐家人道:「我為考事不遂,要進京納監,你為我收拾些行李停當,今日就要起身。」說罷,便到趙文華處,討了一封書薦到嚴府裏去。便回家取了行李。劉有美已斷弦過了,又無內顧之憂,一徑列杭州來等那張、李二人。
  原來張良卿也為抄詩一事,仍恐發覺,倒躲在李君文家裏,叫李君文在外邊打聽風聲。這一日,劉有美去尋,恰好半路就撞見李君文,便上前深深的作一揖道:「李文兄那裏去?」李君文抬頭,認得是劉有美,便問道:「劉兄那裏去?」劉有美便道:「有事相商,特來拜訪。但這裏不是說話的所在,必竟要到尊府去。」又問道:「前日的張兄在家麼?」李君文道:「張敝友這兩日倒也在舍下養病。」李君文就同劉有美一徑到家來,吩咐小的們去請張相公出來,劉相公在此。小的們進去說了。張良卿聽得,誤認是柳友梅,不敢出頭,小的連催幾次,躲在內書房,聲也不應了。李君文見不出來,祇得自進來道:「老張,不是那小柳,是劉有美,出來何妨?」張良卿道:「我祇道是小柳,不敢出來。」李君文道:「若是他,我已先與你回了。」張良卿便同李君文出來相見過。劉有美道:「雪小姐的事已變卦了,二兄可曉得麼?」張良卿道:「小弟有些賤恙,連日杜門,未知其詳,託李兄打聽,不道幸遇吾兄。」劉有美道:「雪太守招小柳為婿,前日錄科案上取了,他是第一,這便無私而有私了。」李君文道:「我兄一定想必是超等了。」劉有美道:「哪裏還輪到小弟,小弟已在孫山之外了。」張良卿道:「吾兄大才,為何也被遺落?這便不要怪他不取小弟了。」劉有美道:「原來兄也見屈,可惡,可惡!」李君文道:「屈已屈了,如今卻有甚計較?」劉有美道:「依小弟算計,須弄他一個大家不得,方出我氣!」張良卿道:「如何弄個大家不得?」劉有美道:「近聞朝廷有採辦宮女之說,小弟現拜在嚴太師門下,到京中可把梅、雪二小姐的天姿國色吹在他耳朵裏,梅、雪二老兒素與嚴太師作對,今梅老已死,雪老孤立無援,待他動一疏,再把雪老拿進京師,然後降一旨意,把梅、雪二小姐點進宮來,這便大家不得了。」李君文拍手道:「好計,好計!若如此,任敢那柳生妙句高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祇是到嚴府中去,須要備些禮物。別件看不上眼,必是些金珠玉玩纔動得他。」張良卿道:「既要出氣,也說不得了。」劉有美道:「若是禮盛些,還可與嚴太師處討個前程,出來還做得官哩。」張良卿道:「既如此,我有明珠一顆,現具黃金十兩,拿去打杯,再拿些銀子,就央老李與我去覓些玉玩骨董,明日就同劉兄起身進京。總是如今科甲甚難,謀個異路前程也罷。」便留劉有美在家裏住下。把些銀子就央李君文去買玉玩。自己又收拾些鋪陳行李停當,僱了船,次早就同劉有美起身進京,不題。正是:
  盡道人謀勝,誰知天意堅。
  天心如有定,謀盡總徒然。
  因這一去,有分見:
  塞北他年走孤飛之才子,江南異日增落魂之佳人。
  未知日後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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