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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傳記]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海倫·凱勒自傳 》

懷念貝爾博士

    我在華盛頓的演講到底是安排在威爾遜總統就職典禮之前或之後,已經不復記
憶了,可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是,當時貝爾博士和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最愉快的時
光。

    其實那一次在華盛頓,並不是我第一次與貝爾博士同時站在講台上,早在我10
歲時,就曾與貝爾博士一起出席聾啞教育促進大會了。

    對於一般人而言,一提到貝爾博士,大家就聯想到電話的發明者,或者致力於
聾啞教育的大慈善家。可是對我個人來說,他卻是一位至親至愛的好朋友。真的,
貝爾博士與我的交往歷史最為長久,感情也最好。

    我之所以如此喜歡貝爾博士,可能因為他在我的生命中比莎莉文老師出現得更
早。當時的我仍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卻對我伸出了溫暖的友誼之手。也由於貝
爾博士之助,安那諾斯先生才會把莎莉文老師介紹給我,因為博士自始就非常讚賞
老師的教導方式,他曾經欽佩地對老師表示:「你對海倫的教育方式,我認為可以
作為所有教育家們最寶貴的參考資料。」

    貝爾博士對聾啞教育的熱心可以說是眾所皆知,這種熱心還是家傳的呢!原來
貝爾博士的祖父正是口吃矯正法的創始者,而他的父親梅爾·貝爾先生則發明了聾
啞教育上的讀唇法。梅爾·貝爾先生相當幽默,他從不因為自己對聾啞人的貢獻而
沾沾自喜,反而輕描淡寫地對兒子說:「這種發明一點都不賺錢。」

    貝爾博士則一本正經地答道:「可是這種發明卻比電話的發明更重要。」

    貝爾博士更是一個非常孝順的兒子,父子間感情之深之篤,知者莫不敬佩羨慕。
博士只要有一兩天沒有見到父親,就會說:「我得去看看我父親了,因為每次跟他
聊天都會有所收穫。」

    博士那幢典雅美觀的住宅正好位於波多馬克河人海口的河畔,風景十分優美。
我曾見到他們父子二人並肩坐在河邊,邊抽著煙,邊望著過往的船隻,十分悠閒。
偶爾有較稀罕的鳥聲傳來時,貝爾博士就說:「爸,這種鳥聲應該用什麼記號來代
表比較好呢?」於是父子二人便展開了忘我的發聲學研究。他們父子分析任何一種
聲音,然後將之轉換成手語表達出來。或許由於他們專門研究聲音,因此父子二人
的發音都非常清晰,也極為動人,傾聽他們的談話可以說是一大享受。

    不僅對父親,貝爾博士對母親也是非常孝順。在我認識他時,他的母親患有嚴
重的聽力障礙,幾乎都快聾了。

    有一天,貝爾博士駕車帶我和莎莉文老師到郊外去玩,採了許多漂亮的野花。
歸途中,貝爾博士忽然想到要把野花送給母親。他俏皮地對我們說:「我們就從大
門直衝進去,讓我爸媽大吃一驚。」

    話是這麼說,可是當我們下了車,將要登上大門的台階時,博士忽然抓住我的
手,告訴我:「我的雙親好像都在睡覺,請大家安靜點,輕輕地走進去。」

    我們三人都以腳尖著地悄悄地向前走,把花插在花瓶裡又折回來。當時,他的
父母安詳沉睡的神態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兩張並排的安樂椅上,博士的母親伏在
椅子的靠手上,因此看不到臉,只見到一頭銀白色的頭髮,而他的父親則仰頭靠在
椅子背上,神態莊嚴,有如一位君王。



    我很慶幸自己能結識這樣一家人,而且常常去拜訪他們。老太太喜歡編織,尤
其擅長花草的圖案,她抓著我的手,親切而耐心地教我。貝爾博士有兩位女兒,年
紀與我相近,我每次去的時候,她們都把我當成自家人一般看待。

    貝爾博士是一位傑出的科學家,有不少知名的科學家常常是他的座上客,如果
我正好也在場的話,貝爾博士就會把他們的對話——一寫在我的手上。貝爾博士以
為:「世界上的事情無所謂難易,只要你用心去學習,一定可以瞭解的。」我用心
傾聽,樂此不疲,不管是否真的聽懂了。

    貝爾博士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雄辯家,只要他進入房間,短短的兩分鐘之內,就
一定能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每個人都樂於聽他講話,這是他異於常人的魅力所
在。雖然如此,貝爾博士並不會因此就把自己的主觀意識強加於他人,相反地,他
非常虛心,對於不同的意見,往往很客氣地說:「是嗎?也許你的想法是對的,我
要再好好思考。」

    惟有一項他十分堅持的,就是在聾啞教育上,他堅持口述法比手語法更好,理
由是:「當一個聾啞者以手語來表達時,必然引來一般人異樣的眼光而產生隔閡,
也因此使他們很難達到普通人的知識水準。」

    也許有人不同意這種意見,但相信每個從事聾啞教育的人,一定都不會不敬仰
貝爾博士在聾啞教育上的偉大貢獻。他沒有任何野心,更不企望任何回報,只有本
著科學的態度,大力推廣聾啞教育事業。他曾自費從事各種研究,還一度創辦過學
校,英國聾啞教育促進協會就是他創立的。由於發明電話而得到一筆錢,他把這些
錢用來作為聾啞者的獎學金。為了使聾啞的孩子們能像正常人一樣說話,貝爾博士
盡了最大的心力。

    貝爾博士本是蘇格蘭某一偏遠地區的人,但移居美國已經很久,所以算是真正
的美國人了。他熱誠開朗、秉性善良、待人親切,因此深獲朋友們的敬愛。

    在日常的閒談中,他常把話題轉到與科學有關的方面去。某次貝爾博士告訴我
們,打從他年紀還小時就想鋪設海底電纜,不過直到1866年此夢成真之前,他失敗
過不計其數次。當時,我年僅12歲,所以把他的話當成神話故事般聽得人了神,尤
其聽到他說人們將可經由深海裡的電纜與遙遠的東方通話時,我的印象極為深刻。

    貝爾博士曾經帶我到首次把電話應用在日常用途上的那棟建築物裡面去,他告
訴我說:「如果沒有助手湯瑪斯·華生的幫忙,也許電話的發明不會像目前這麼完
備。」

    在1876年3 月10日,貝爾博士對在另一個房間工作的華生先生說道:「華生,
我有事,請你過來一下。」。

    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啟用電話時所說的就是這句話。突然聽到這句話的華生,當
場嚇了一大跳。

    「第一次通話應該說些更有意義的話才對呀!」我聽完了貝爾博士的描述後,
說出自己的意見。貝爾博士馬上回答:「你錯了!海倫,這個世界必將越來越繁忙,
利用電話來傳送的應該是像『我有事,請你來一下』這類有實際需要的話。」

    除了電話之外,貝爾博士還發明了對講機、感應天平等許多有用的東西。如果
不是由於貝爾博士所發明的電話探針,恐怕無法找到謀殺加富爾總統的兇手吧!

    在我的記憶裡,有關貝爾博士的事情太多太多,很難說得完,尤其是他所留給
我的都是最美好的回憶。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到匹茲堡去看煙火,當煙火衝上天
空的那一瞬間,我們竟高興得又笑又叫:「哇!看哪!河水著火了!」

    現在,仍然可以很清楚地回憶出貝爾博士與他的女兒們一起坐在遊艇的甲板上
賞月的情景。

    那天晚上,與我們同住在船上的還有一位紐康博士,他興致勃勃地對我們大談
月蝕、流星及彗星的種種情況。

    貝爾博士對我的關心不亞於我的父母,他時常對我說:「海倫,你還年輕,來
日方長,所以應該考慮一下婚姻問題。莎莉文老師總有一天會結婚的。那時候,又
有誰來陪伴你呢?」

    我總是回答:「可是我覺得自己目前很幸福,何況有誰願意和我這樣的人結婚
呢?」

    話雖然這麼說,但我可以感覺出貝爾博士是真心地在為我的未來擔心。當莎莉
文老師與梅西先生結婚時,貝爾博士再次提到這件事:「你看,我不是早就對你說
過嗎?不過現在還不算遲,你應該聽我的話,趕快建立一個家庭了。」

    「您的好意我完全瞭解,可是一個男人若娶了我這樣的妻子,豈不是太可憐了
嗎?我根本不能做任何事,只會徒然增加丈夫的重擔。」

    「也許你不能做很多家事,但我相信會有善良的男孩子喜歡你的,如果他不計
較這些而同你結婚的話,你可能會改變主意吧?」

    正如貝爾博士所說,我後來確實曾經動過心,這些暫且不談。

    我最後一次見到貝爾博士是在1920年,當時他剛從蘇格蘭回來,對我說:「雖
然應該算是回到故鄉去,可是內心裡卻有一種身處異國的落寞感。」

    然後他又談到飛機,一副非常感興趣的樣子,而且表示要研究飛機的製作。他
預測,不出10年,紐約與倫敦之間就會開闢航線,而且在大建築的頂上會有小型飛
機場,就像現在家家有車庫一樣,以飛機當交通工具的時代將來臨。博士還說,下
一次世界大戰將會以空中為主要戰場,而潛水艇在海上的地位將比巡洋艦更重要。

    他的另一項預言是:「學者們將來會發明出冷卻熱帶空氣的方法,或者是使熱
氣流到寒冷地帶去,然後讓南、北極的冷空氣流到熱帶來調節冷熱,使地球上的每
個地方都適合人類居住。」

    我每次聽到這類樂觀的科學預言總是倍感興奮,不過我沒想到預言會那麼快應
驗。因此,當我在6 年後聽說法國的學者們真的利用海洋來調節氣候時,還著實吃
了了驚呢!

    那一次會面,當我與他揮別時竟格外感到依依不捨,似乎已預感到這將是最後
一次見面了。我的預感竟不幸成真!

    貝爾博士在1922年8 月3 日去世,遺體就葬在本市雷山頂上,說起來這個地方
還是他自己選的,記得某次他指著山頂說:「海倫,那就是我長眠的地方。」

    他很坦然地說了這句話後,還隨口朗誦了一段布朗寧的詩句:流星飛,在雲際
雷電閃,星雲交會處當我從報紙上讀到貝爾博士去世的消息時,我清楚地意識到已
經喪失了一生最珍貴的友人。

    當我們結束長程的演講旅行後,疲累地回到連杉,我和莎莉文老師都不禁對未
來感到茫然而不安。我們的經濟越來越桔據了。過去,洛奇先生定期支助我們生活
費,在老師結婚之後,這筆生活費便減少了一半。我們本希望靠稿費來彌補,可是
無法如願。

    我們的貧困並不是秘密,有人自動表示要幫助我們,鋼鐵大王卡內基先生就是
其中之一。他不知從哪裡聽到我們的事情,1911年他獲悉我們在經濟上有困難時,
曾對我的朋友法拉表示可以贈給我們一筆款項。

    法拉把這件事轉告了我,我請他在不失禮的情形下予以婉拒。當時的我年輕氣
盛,心想不必倚仗他人,照樣可以活得下去。

    雖然我拒絕了,可是卡內基先生仍然非常客氣地請我好好考慮一下,只要我認
為需要,他隨時願意提供給我一筆款項。

    又過了兩年,一次我與老師前往紐約,卡內基夫婦請我們到他們家裡去。卡內
基夫婦都是和藹可親的人,他們的掌上明珠瑪格麗特小姐當時年僅16歲,是一個人
見人愛的美麗少女。我們正在談話時,這位小姐跑進房中,卡內基先生又愛又憐地
望著愛女,笑著說:「這就是我們家的小慈善家,一天到晚就在我們耳邊嘀咕著,
告訴我們要如何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我們一面喝著紅茶,一面很輕鬆地聊天,卡內基先生忽然想起來問道:「你現
在還是不想接受我過去對你的提議嗎?」

    我笑著回答:「是的,我還不肯認輸。」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你有沒有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一想呢?如果你能體
會到對方被拒後的感受時,你還會堅持已見嗎?」

    他的這番話,使我大感意外,因為我從來沒想到大富翁也有他的義務。他如此
重視家人的感受與快樂,更是令我感動!

    隨後卡內基先生再次強調,只要我有需要,請不要客氣,隨時可以向他開口。

    他又談到我與老師的演講,問我們要說些什麼,人場券一張多少錢等等。

    「我打算以『幸福』為題發表演講,人場券大概在1 至1.5 美元左右。」我如
此回答時,沒想到他竟說:「啊!這種票價太貴了,我想如果一張5 毛錢的話,就
可以有更多收入。對了!就是這樣,票價一定不能高過7 毛5.」

    我與老師仍然繼續著我們的演講生涯。那一年秋天,老師接受了一次大手術,
由於身體太虛,無法再繼續旅行演講了。幸好我在夏天寫了五六篇文章,因此短期
內不必求助於人。我苦撐了一段時間以後,卻面臨不得不投降的困境了。

    那是隔年的4 月,我們前往緬因州演講。我們自己開車進城,天氣忽然間變得
很冷。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發覺老師生病了,而且相當嚴重。這個地方我們第一
次來,人生地不熟,附近又沒有朋友,真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好不容易才想到請
旅館的人派車送我們回家。一星期之後,我只好寫信給卡內基先生求援。

    他的回信很快就來了,同時附了一張支票。他在信上說:「老實說,我覺得命
運對我太優厚了。你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如此崇高而德善,竟然肯給我這種機會,
我覺得太幸福了。施比受更幸福,因此,應該說感謝的是我而不是你呀!」

    就這樣,我與老師暫時可以不必為金錢傷腦筋了,可是卻發生了一件令我傷心
的事——梅西先生和老師分居了。

    梅西先生確實也很辛苦,不過導致這種結果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的原因,對於這
些,我是不便發表任何意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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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烈的反戰運動

    1913年秋,我們又開始忙碌於訪問和演講旅行。在華盛頓,我們乘過搖搖晃晃
的鄉下電車;在紐約州,我們搭過第一班早車,這班車子每經一處農舍就停下來收
牛奶,一路上不知停了多少次。

    我們到德克薩斯與路易斯安那時,正值洪水剛過不久,路面仍有不少積水。我
們雖然安坐車內,仍然可以感受到洶湧的洪水沖打著車廂。忽然間傳來「砰!」的
一聲巨響,乘客們紛紛探頭外望,原來有一截粗大的浮木撞在車廂上。水面上飄著
許多牛馬的屍體,令人觸目驚心。我們搭乘的那列火車的車頭,竟然拖著一株連根
拔起的樹木走了好長一段距離。

    邀請我們去演講的有城市裡的學校、婦女團體,也有鄉村和礦區的組織,有時
也到工業都市去對勞工團體演講。如此深入各階層後,我對人生又有了一番不同的
認識,而且覺悟到自己過去的想法過於天真了。以往我常想,雖然我又育又聾,可
是仍然可以獲得相當幸福的生活,可見天下無難事,只要肯認真去做,所謂的命運
是奈何不了我們的。可是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我之所以能克服許多困難都得力
於別人的幫助。我如此幸運,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有疼愛我的父母親,然後
又得到莎莉文老師及許多好友的協助,才能接受高等教育。可是一開始時我並沒有
深切地體會到這一點。

    現在,我深深懂得,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地達成自己的願望,環境的影響仍
然很大。在看過工業區、礦區中那些貧苦的勞工後,我尤其深刻地體會到環境對一
個人所造成的壓力。

    這種想法逐漸變成了一種很深的信仰,不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悲觀,只是更加
強了認為人類應該自助助人的觀念。現實環境固然可怕,但人類應該抱持希望,不
斷奮鬥,至於那些處於順境的人更是有義務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1914年1 月,我首次有機會橫越美國大陸。尤其令我高興的是母親能夠與我同
行,給我帶來不少方便。母親喜歡旅行,而我終於有機會讓她一覽東起大西洋濱、
面迄太平洋岸的美國大陸風光了。

    演講旅行的第一站從加拿大的握大華開始,然後是俄亥俄州。途中曾一度轉往
倫敦,再回到密西根州,隨後是明尼蘇達、愛荷華,如此一路向中西部行進。

    母親在旅行中的興致一直都很高昂,只是不時擔心我會太勞累了。我們能到加
州也令母親欣喜異常,因為她特別喜歡加州,尤其愛上了舊金山的海濱,經常在黃
昏時倘祥於沙灘上。她一再對我表示加州的氣候是如此迷人,海邊風光更是令人流
連忘反。

    我和母親曾搭汽船出海,母親又愛上了尾隨在船後的海鷗。她拿出食物來餵它
們,引誘它們停下來。母親還是個天生的詩人,她以吟詩般的口吻向我描述落日餘
暉下的金門橋。她以崇敬的口氣告訴我,美國杉是「自然界的王者」,因為美國杉
的莊嚴肅穆令人折服,尤甚於那些山川大澤。

    我現在一面寫作,一面重溫當時的愉悅,那一點一滴的快樂又浮現在眼前。我
彷彿又看到「崖之家」,看到我與母親在用過早餐後走出「崖之家」,來到奇巖林
立的海邊嬉戲,足跡踏遍那些長滿藍色、黃色小花的可愛沙丘。

    當我站在雙子海角享受大自然的清爽空氣時,母親把我拉到她的身邊,無限感
慨地對我說:「看了如此宜人的景色後,我過去的悲哀、不快都一掃而空了。」

    由這個海岬,可以看到遠處的城市,以及從海岬沿著海岸延展著的繁華街道。
我們還可以從海岬上望見街市上的鐘樓,每隔五六分鐘,就有一班渡輪從海港中鳴
著汽笛緩緩駛出。

    我第二次橫越大陸的演講旅行是在1914年10月開始的,這一次是由秘書湯姆斯
小姐陪著我。

    秘書的工作委實不輕鬆,從演講的接洽、訂約,乃至修改日程,收拾善後等等
各類事情,無論鉅細皆由秘書一手包辦。這些事情有時相當煩人,幸好湯姆斯小姐
非常能幹,做事利落,處理問題井井有條,如有餘力還能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整理
內務。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沒有湯姆斯小姐的幫忙,我們將面臨什麼樣的情況。雖
然我們由卡內基先生那兒得到一筆款項,但仍不能放棄自己認真工作的原則,再說
我們的開銷也相當大。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我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隨心所欲地到各地走動演講
了。我只要一想到正在進行中的戰爭浩劫,而且有越演越熾的趨勢時,就再也無法
像以前那樣輕鬆地說些慈善的話了。這段時期,我常常在夢裡看到流血、目睹殺戮
而驚醒過來。就在同時,一些出版社和雜誌社向我索稿,希望我寫一些比較新潮有
趣的文章,可是滿腦子充滿著機槍響聲與軍民慘狀的我,哪裡有心情寫這些文章呢?

    當時,我覺得最遺憾的是,我收到數千封來自歐洲的求援信件,可是我卻一點
辦法也沒有。說得難聽點,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自己還要靠四處旅行演講
來餬口。我們所屬的團體在這段時期,展開了熱烈的反戰運動,希望能阻止美國加
入這場世界大戰。可是也有與我們持相反立場的團體,他們為了促使美國參戰不遺
餘力,為首的就是過去的老羅斯福總統。

    莎莉文老師和我都是堅決的反戰者,認為應該極力讓美國避免卷人戰爭的漩渦
中。因此,從1916年開始,我們就到堪薩斯州、密西根州、內布拉斯加州等地四處
做反戰演講,可惜的是,我們的努力沒有成功。

    我們前往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去鼓吹我們的想法,有時在最豪華的大禮堂,有時
在臨時搭設的帳篷裡。當然,有不少聽眾與我們起了共鳴,遺憾的是,當時的報紙
卻多半不支援我們的立場,其中某些報刊態度的轉變令人感慨萬千。過去他們總極
力誇大其辭,讚美我是「時代的奇跡」,或稱我為「盲人的救世主」,可在這個時
候,只要我的內容稍有涉及社會或政治時,他們就視我為左翼走狗而大肆抨擊。

    聽眾裡當然免不了有些人不同意我們的反戰論調,再加上大眾傳播戰爭思想,
因此,全美各地都在迅速地瀰漫著參戰熱潮。

    當時我的失望真是無法形容!1916年秋,我終於沮喪地回到連杉的家中,想撫
慰一下疲憊的身心。可是連杉也無法令人愉快,因為湯姆斯小姐請假回蘇格蘭去了,
梅西先生也已離開(編者按:梅西先生於1914年與莎莉文分居),只有女僕易安很
高興地迎接我歸來。她把房子重新整理、裝飾了一下,要我靜待滿園的花開,可是
她哪裡知道我連一點賞花的興致也沒有。最後,我想到打電話請母親來,才多少排
遣了些寂寞的心緒。

    又過了不久,莎莉文老師由於長期疲勞與煩憂交逼,再度病倒了。她咳個不停,
醫生勸她在冬天時搬到布拉夕度湖畔去住。如果老師再離開的話,這個家將是人各
一方,再也沒有能力僱用易安了,而我們又這麼喜歡易安,捨不得讓她走,她再一
走,連杉的生活必定整個停頓。

    我一直為了這事感到煩惱,以致無心工作,甚至不能靜下來好好地思考。有生
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人生乏味。

    我常常恐懼地自問:「如果老師也像我有這種悲觀的想法,那該怎麼辦呢?」

    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了莎莉文老師,將會是多麼寂寞無趣呀!她不在我身邊的
話,我一定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做的?每思及此,我就更為不安。

    我之所以對一位青年動了感情,就是在這種極端無助的心情下發生的。

    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在書房裡沉思,那位暫代湯姆斯小姐的年輕秘書忽然走了
進來。他以平靜溫柔的態度向我傾吐對我的關懷,我當然深感意外,但隨即為他的
真誠所感動。他表示:如果我們結了婚,他將隨時伴著我,為我閱讀,為我搜集寫
作資料。總之,原先莎莉文老師為我做的一切他都可以做到。

    我靜靜領會了對方這一份愛意後,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喜悅,幾乎無法自
持地發抖。我從內心裡已經打算要把這件事對老師和母親公開,可是他卻阻止我說
:「我認為現在還不是時候。」

    停頓了一會,他又說道:「你知道,莎莉文老師目前正在生病,而你的母親又
不喜歡我,如果這樣貿然地就去告訴她們,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會遭到反對。我看
我們還是慢慢來,以後再找機會對她們說吧。」

    此後,我倆共同度過了一段相當美好的時光,有時並肩在森林裡散步,有時則
靜坐書房,由他唸書給我聽。

    直到一天早晨,我醒來後正在換衣服,母親忽然急匆匆地跑進房來問我:「今
天的報紙上有一則令人震驚的消息,海倫,你已經答應要和人訂婚了?」

    母親說話時雙手微微地發抖。這時我一方面由於沒有心理準備,相當驚駭,另
一方面想替對方掩飾,因此隨口就撒了謊:「根本是胡說八道,報紙上每次都登載
一些荒唐的消息,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情。」

    不僅對母親如此說,連對老師我都不敢承認。母親迅速地辭退了他。我現在想
起仍覺得很納悶,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何要撒謊,以致使母親、老師和那位年輕人都
感到痛苦。我的一場戀愛便如此終結了。

    這一年雖然充滿了煩惱,但終於也過去了。

    布拉夕度湖的氣候相當寒冷,老師的病並沒有多大起色,因此,到了12月底,
老師就和湯姆斯小姐一起前往暖和的波多黎各,一直待到翌年的4 月。她們在波多
黎各其間,每個星期都寫信給我。

    信上常常提到波多黎各的美麗風光、宜人氣候,還興奮地描述她們從未見過的
各類花卉。就在這時候,美國參戰了!老師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因此提早在4 月
回到連杉。不過老師的健康卻一直到次年的秋天才真正完全康復,因此,人雖然回
到連杉,但仍有一年多的時間無法四處演講。

    沒有工作,我們存款當然一天天減少,我們計劃把連杉的房子賣掉,另外找一
幢較小的房子。

    當真要離開一個居住多年的環境,那份依依之情真是令人鼻酸!室內的一桌一
椅忽然都變得分外可愛,充滿了感情。尤其是那張我常常在上面寫作的書桌,以及
書櫥,還有我經常仁立面對庭園的大落地窗、櫻花樹下的安樂椅等,更是讓我難捨。
然而,離別的時刻一旦來臨,也只有酒淚揮別,而把它們裝在我記憶中最值得懷念
的一角了。

    我們帶著感傷與無奈離開這幢住了13年之久的屋子,心中惟一感到安慰的是,
雖然不住在此地,但這幢可愛的屋子仍將對另一家人發揮它的用途。

    目前,這房子成為波士頓的約丹·馬許百貨公司的女職員宿舍。雖然房子已經
易主,但對於它,我仍然懷有一份主人的關愛。因為,那兒有我太多值得回味的往
事,它代表了我生命中最精華的10年,有笑有淚,更重要的是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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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電影

    離開連杉,在國內旅行了一段很短的時間後,我們最後決定住在紐約市郊長島
的佛拉斯特丘陵區。在這風景優美的地方,我們買下一棟外表不俗的小屋,它有著
類似古代城堡的外貌,到處是凸出的稜角,我們替它取了個名字叫「沼澤之城」。

    在此所說的「我們」是指莎莉文老師、湯姆斯、我,以及一隻名叫吉蘭的小狗。

    經過長期的奔波勞頓,我們都渴望能過一段平靜的生活。我學習在院子裡親手
栽植樹木。屋子的二樓隔出一間專屬於我的小書房,四面都有窗戶。我開始學習意
大利文,為的是想讀但丁作品的原文。

    新居還沒完全安頓好,我們卻接到了一封十分意外的信。

    信是法蘭西斯·米拉博士所寫,他表示有意將我的《少女時代》拍成電影,而
且希望我參加。我接到信後滿心歡喜,因為我認為把自己個人的這段經歷拍成電影,
一定可以鼓舞那些不幸的人,而且能在這個互相憎惡、充滿暴戾之氣的世界裡引起
深省。如此好的機會我怎能放過?改編後的電影名為《救濟》。

    當年不辭跋涉、千里迢迢跑到好萊塢去拍片的那股勁兒,現在想起來真有點不
可思議!或許因為我當時太天真了,一心以為自己的故事感人至深,觀眾們在欣賞
此片時必然聚精會神,連呵欠都不敢打。那種過分的自信自大,使我毫不猶豫地接
受了電影公司的建議。奇怪的是,我當時一點也沒有考慮到,以我這樣一個殘缺的
人,怎能擔任電影的主角呢?

    一般的女明星莫不身材健美,如花似玉,而我呢?又肥又胖,長得又不好看,
根本無法跟一般女明星相提並論。而且我又缺乏能賺觀眾眼淚,或者逗觀眾發笑的
演技,憑什麼去演戲呢?不過,撇開這些不談,我在好萊塢的那段日子倒過得多彩
多姿。老實說,我對於那段拍戲的經歷一點也不覺得後悔。

    在好萊塢,我經歷了許多過去從未遭遇的事情,那種刺激的生活,時時都帶給
我驚喜,從來不知道踏出大門後將會遇到什麼事。每當我漫步在開滿天竺葵的小徑
上,會突然有一個騎士從斜地裡衝出;我走在馬路上,會見到一輛賣冰的車子猛然
四腳朝天;在遠處的山丘半腰上,說不準什麼時候會有一棟被熊熊烈火包圍的小木
屋……

    總之,來到此地以後的所見所聞都令我感到新奇有趣。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行
人頭頂炎熱的太陽,坐著車子到沙漠裡去,陽光下的沙漠上稀稀落落地長著仙人掌
和灌木叢。當我們來到一個小小村落的拐角處時,忽然有人驚呼:「看啊!有印第
安人!真正的印第安人……」

    大家都很興奮,馬上從車上下來,想看個究竟。果真有一個印第安人在那兒,
別無旁人。

    這時,在我身旁的一位嚮導向前邁出一步,請求那位印第安人讓我摸摸他頭上
的羽毛飾物,因為他頭上戴著色澤美麗的老鷹羽毛,非常神氣。我懷著忐忑不安的
心情走上前去,再度以手語向他示意。可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印第安人
以流利的英語開口道:「讓這位女士盡量摸好了,多少次都無所謂。」

    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後來才搞清楚,原來這是一位正在等待攝影師到來的演
員,哪裡是什麼真正的印第安人呢!

    湯姆斯小姐與我時常在天沒亮前就出去騎馬,在露珠晶瑩的草原上可以聞到麝
香草及尤加利樹的芳香,清晨的徐風令人心曠神恰,好不舒暢!就這樣,我在比佛
利山的小路上度過了許多愉快的清晨。

    以《少女時代》為劇本的《救濟》一片終於要開拍了,導演是因《青鳥》一片
而聞名的喬治·郝斯特·普拉特先生。首先進行片頭攝影,普拉特先生以敲打桌子
為信號與我溝通。我們工作的過程通常是:湯姆斯小姐看過劇本後,並聽取導演的
指示,然後把這些寫在我手上,等我完全瞭解後,再聽導演敲桌子指揮進行。

    有時,導演會親自在我手上寫幾句話,例如:「不要害怕,在籠子裡的不是獅
子,只不過是一隻小金絲雀而已。知道了嗎?好,再來一次。」導演越是關照我,
我越覺得緊張不安。

    老實說,要在攝影機前自然地表演,著實不容易,不論是站著或坐著,總是有
強烈的燈光聚集在身上,老是覺得全身熱烘烘的,汗水直往下流,這時還得留意臉
上的妝是否已被汗水弄脫,否則銀幕上所見的將是界尖太亮,或是額頭反光,效果
將大打折扣,所以要經常補妝。

    我一站到攝影機前就渾身不自在,偏偏導演一下子要求我笑,一下子又要我皺
眉沉思,我的情緒怎麼可能轉彎得如此快呢?因此,有時在乍聽指令後只有茫然發
呆的份了。

    一開始時,大家都未進入角色,因此,有許多不盡理想的地方。幸好那位扮演
我少女時代的女性十分稱職,她本人當然既不聾也不啞,可是卻能把這個角色演得
惟妙惟肖。為此我對她產生了很大的好感;而她由於扮演我,也很喜歡我。

    另一位長得很美,笑起來尤其迷人的女星飾演大學時代的我。這位女星一開始
是以閉著眼睛表示眼睛看不見,可是她往往一不留神就霍地張開眼睛,使得場邊的
工作人員忍不住捧腹大笑,她這時的表情實在太滑稽了。

    不過這位女演員倒是很樂意演這個角色,而她的演技也不差,尤其在演夢見希
臘諸神的那場戲時,表現得最為傳神,我個人最喜歡。

    再下來就要介紹那些在我生命中有重要影響的朋友上場了。問題是,那些曾經
給我很大幫助的善心朋友如亨利·莊夢德先生、馬克·吐溫先生以及布魯克斯大主
教等人都已去世,仍然活著的幾位也都年事已高,與初遇我時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當時,我曾經寫信給貝爾博士,他很快就回信了,他在信上表示:「看了你的
信,讓我回想起在華盛頓的那位小姐,在我眼中,你一直是當年的那位女娃兒。只
要你樂意,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去做,只是目前我身處異國,一時之間還無法返美。
可是,你絕不能忘了我!想起我們首次見面時,我可不是個月歲的老頭子,那時的
我頭上一根白頭髮也沒有。你呢?當時只有7 歲,如果真要拍寫實電影的話,我想
非得由別人來飾演不可。請你去找個沒有白頭髮的英俊青年來扮演我。等到拍攝結
尾時,我們再以目前的姿態登場好了。如此前後對照,我想一定很有趣吧?」

    看了信後,我忽然想起一個很好的主意:「對了!何不以象徵性的場景介紹我
的朋友出場呢?這也許效果更好。例如,安排我在兩邊都是洋槐的馬路上散步,然
後偶爾遇見貝爾博士與莊夢德先生,大家邊聊邊走,既有湖光山色之美,又顯得比
較自然。」洋槐的樹蔭下,對又瞎又聾的我而言是最合適不過了,我越想越覺得這
是一個好主意。

    可惜電影公司沒有採納我的建議,而是安排了一個大聚會的場面,讓所有曾經
協助過我的人都一起出現在宴會上,包括那些已經去世的好友在內。

    其中還有已經死了叨年的我最懷念的父親。當然,如布魯克斯主教、霍姆斯博
士、亨利·莊夢德博士等都各有「替身」。最令我欣喜的是,我又見到了有近20年
不曾碰面的約瑟夫先生,他比我剛認識他時顯得更活潑快樂。

    置身在這樣一個場合中,令我感到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天國,而與這些又熟
悉又親愛的好友們歡聚一堂。不過,當我與他們握手時,他們的手雖然都很溫暖,
但他們講話的語氣與神態,卻與我熟知的那些朋友完全不一樣,當他們猛地開口對
我說話時,我有一種剛從夢中被驚醒的錯愕感。宴會將結束時,我有一段台詞:
「目前全國約有8 萬名的盲人正處在可憐的景況中,他們孤苦無援,而我們的社會
目前又沒有完善的制度可以幫助他們……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從不知生存喜悅的情
況下含恨而終!……因此,我們應該決心為這些人謀求更好的生活,讓這個世界變
得更幸福、更快樂。

    影片拍完一大半,大家忽然發現這部片子缺乏高潮,換句話說,不夠戲劇性。

    「海倫一輩子沒有發生過羅曼史,當然也沒有偉大的戀人,她的一生太平淡了!」

    「是嘛!乾脆我們替她捏造一個戀人好了,讓他們來上一段戀愛戲如何?因為
現在的電影如果沒有這些插曲,似乎就注定不受歡迎。

    不過,導演自始就反對這種論調,認為是畫蛇添足,反而會弄巧成拙。幾經考
慮、斟酌,最後決定穿插幾場比較戲劇性的場面。

    加上去的幾場戲,有一場是在一個名為「時間」的洞窟前,有一位臉色蒼白、
代表「知識」的小姐,與一位身材魁梧、代表「無知」的大漢互博,結果「知識」
贏了,抱起了幼小的海倫。

    另一個場合是莎莉文老師試過各種方法而年幼的海倫仍然聽不懂時,她不禁跌
人了灰心失望的深淵中,此時基督出現了,他對老師說:「要協助幼小的心靈來到
我這兒,不要放棄她。」於是莎莉文老師再度鼓起了勇氣。

    還有不少略嫌牽強的戲,例如:一位傷心的母親擎著一把火炬出場,目的是為
不幸的傷殘者請命;又如四大強國的領袖聚集在法國開會,準備決定全世界人類的
命運時,海倫出現了,懇求他們千萬不要發動戰爭等等。最後這場戲他們也覺得太
牽強,結果又刪掉了。

    由於摻入了各種突發奇想,使得影片的情節越來越離譜,變得缺乏真實感。尤
其是結尾的一場戲,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可笑,簡直是異想天開。他們要我扮成和
平使者,像聖女貞德一樣騎著白馬,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誰知片場找來的這只
白馬十分活潑,跑起來的衝勁非常驚人。當時我一手握著喇叭,一手操縱韁繩,好
幾次都差點被摔下馬來,因此我越來越緊張,一顆心七上八下,全身冒汗。頭上的
太陽又毫不留情地直射下來,額上的汗水像旋開了的水龍頭直往下淌,連放在唇邊
的喇叭都滿是汗水,吹起來鹹鹹的。

    戰戰兢兢地騎了段路後,在沒有任何前兆,沒有任何命令的情況下,我胯下的
這匹馬忽做人立狀,一時間把我嚇壞了,幸好旁邊有位攝影記者眼明手快,一個箭
步衝到馬前,拉住馬,使它再度站好,否則我一定會摔個大觔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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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耍劇院的生涯

    結果,我所參演的這部片子叫好不叫座。

    我由絢爛重歸平靜,再回到佛拉斯特的住所,如此過了兩年寧靜的日子。這期
間,我們當然也動腦筋設法開源節流。朋友們贈送的款項以我在世為限,我必須要
考慮替莎莉文老師儲下一筆養老金,萬一我先她過世,那她的晚年怎麼辦?

    基於這種考慮,我們決定從1920年起進入波多大廈的雜耍劇院參加客串演出,
這一表演就是將近4 年,直到1924年春。當然,這4 年間我們並不是持續不斷地參
加演出,一開始,我們只是偶爾參加到紐約、新英格蘭或加拿大的巡迴演出。1921
年至1922年期間,則在美國國內表演。

    我們在雜耍劇院演出的消息傳出後,曾受到某些衛道士的非議:「你們瞧,海
倫這個人,為了出名竟不擇手段。」

    有些熱心的人則寫信忠告我,勸我不要投身演藝圈。其實,我何嘗是為名所引
誘呢?我有我自己的計劃,只不過是依自己的意志去實行罷了,連莎莉文老師都是
被我多次勸說才這麼做的。

    在我看來,這種工作比起寫稿來,不僅輕鬆得多,而且收人也豐厚。雖然名為
巡迴演出,實際上,往往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星期以上,不像我們過去的演講那
樣,有時一天要連趕好幾個地方,飽受奔波之苦,而且演講時通常是每到一個地方
就得立刻上講台,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在雜耍劇院的演出只是下午、晚上各一場,
每場僅叨分鐘。劇院有他們自己的一套管理規則,相當規範,生活很正常。在這裡,
我們有完全的私人自由,不必擔心受到觀眾的打擾,連類似演講觀眾要求握手的情
形都很少發生。

    從事這種工作,我在身心上都感到很愉快。不過莎莉文老師似乎不像我這樣安
之若素,她自始就感到有點彆扭。也難怪她,因為剛開始時,我們的名字與那些特
技人員、馴獸師,乃至猴子、大象、鸚鵡等一起出現在節目單上,不管是誰都會覺
得有點不是味道。只是,我自問自己的表演內容一點都不低俗,更沒有什麼不可告
人的,因此,覺得很坦然。

    在這個圈子裡遇到的人,比過去在任何場合遇到的人更能引起我的興趣。他們
多半都豪邁爽朗,熱誠而講義氣,他們的舉動常常令我覺得非常感動。總之,我在
雜耍劇院的這段日子確實是快樂的。台下的觀眾既親切又熱情,他們聽到我說話時
都表現出真正的讚歎。通常,由莎莉文老師說明教育我的方式,然後由我做簡單的
自我介紹。最後是由我來回答觀眾們提出的問題。

    觀眾們最常提出的問題有如下幾項:「你看不見鐘表,如何分辯白天和黑夜呢?」

    「你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你的眼睛看不見,那麼你相信有幽靈嗎?」

    「你會在夢裡看見什麼東西呢?」

    諸如此類的問題很多,有些還更滑稽呢!

    我一向很關心聽觀眾們對我的反應,難得的是,到這兒來的觀眾都坦誠而熱情,
當他們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或者令他們開心時,他們就毫不忸怩地拍手大笑,一點
都不掩飾自己的感情。也因此,我總是很輕鬆、愉快地給他們最真誠的答案。

    提到聽眾們的反應我想起了另一個極端相反的情況,那是一次在教會裡的演講。
進入教會的聽眾當然跟在雜耍院的觀眾身份不盡相同,心情也迥異。但他們的極端
肅靜卻讓我感到手足無措。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不知道他們的表情,可是我卻感
覺得出他們對我的話沒有反應。台下一片死寂,再加上講台高高在上,因此,使我
產生了一種我是在自言自語的錯覺。我到廣播電台去演講時也一樣,四周寂然無聲,
沒有人走動,當然也沒有掌聲,連空氣中我聞慣了的煙味和發膠香味都沒有,彷彿
置身在一個無人的世界裡。

    所以說,我寧可在雜耍劇院中與觀眾們打成一片,至少不會感到太拘束或太寂
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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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去世

    我這一生中最哀傷的一刻,莫過於在一次演出前,突聞母親亡故的噩耗。當時
我們正在洛杉礬的某處演出。父親去世時我才14歲,還不太瞭解死別的悲痛,因此
沒有像這次這麼傷心。當然,也許是因為我與母親相處的時日較久,感情較深,有
更多的難捨情。康。

    對我來說,在莎莉文老師來到之前,有關母親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母親
後來常說:「當你生下來時,我覺得既驕傲又快樂。」

    母親的話一定不假,因為她把我患病之前19個月中的大小事情都記得非常清楚,
常常如數家珍般地說給我聽:「你學會走路以後,最喜歡到院子裡去追逐花叢中的
蝴蝶,而且膽子比男孩子還大,一點都不怕雞啊、狗啊這些動物,還常用肥嘟嘟的
小手去抱它們。那時,你的眼睛比誰都尖,連一般人不易看到的針、小紐扣等都可
以很快找出來,因此是我縫紐扣時的小幫手。」這些事母親百說不厭,還說某次家
中正在編一個有三隻腳的竹籠子,籠子四周留了許多小洞,牙牙學語的我又好奇又
興奮,老是爬到母親膝上,用不流利的兒語問道:「還要做多久?」

    母親又說我最喜歡壁爐中熊熊的火花,時常不肯上床睡覺,望著燃燒著的木材
上的火舌發呆。如果看到火舌由煙囪上竄出時,尤其感到興奮。

    「唉,那時候我們倆人是多麼快樂呀?」母親在回憶之後,總會滿足地歎口了
氣而下此結論。

    當我不幸患了一場大病,變成又育又聾時,母親才23歲。年輕的她從此生活在
悲痛的辛苦歲月中,因為天生內向、謹慎,不太開朗的個性使她缺乏朋友。遭此不
幸,心情當然更落寞了。長大之後,我盡量學習獨立,希望不使母親操心。母親與
我一起出外旅行或來連杉與我同住時,也許會感到欣慰,可是更多時候,她必然為
我這個殘疾女兒而暗自飲泣吧!我似乎可以隱隱感覺出母親在最後幾年變得越來越
沉默了。

    母親自己曾經說過,她常常一早醒來,腦海中第一個閃出的念頭就是海倫的問
題,晚上臨睡前,也經常為此擔心。母親的手患有關節炎,寫起信來很吃力,可是
為了我,還是常常很費勁地用盲文寫信給我。

    在我之後,母親又生下一個妹妹,5 年後又生下弟弟菲利浦,他們兩人的出生
多少為她帶來了一些安慰。

    父親去世後,母親獨立擔負起養育弟妹的重擔,日子過得很艱苦。好不容易妹
妹長大了,嫁給亞拉巴馬州的昆西先生,母親才算鬆了一口氣。她輪流到妹妹家或
我這裡走動,探望她摯愛的孩子們。

    老實說,年輕時候母親對女紅和家務事都不太感興趣,出嫁以後,卻不得不挑
起家庭中一半的重擔。不但要監督工人做工,又要幫著種菜、喂家畜,還要自己做
各種食物,如火腿、燻肉等,孩子的衣服也得自己動手剪裁,此外,還得應付父親
每天帶回家的一些客人。反正,屬於南方家庭那些繁雜的家務,母親都得一手包辦。

    母親做的火腿與醃黃瓜遠近聞名,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附近的人總是向母親
要一些帶回去。當時我年紀小,一點都不懂得母親的忙碌與辛勞,總是拉著她的裙
擺,跟前跟後,母親從不嫌煩,默默地承擔著一切。

    以母親這樣一位感觸敏銳、神經脆弱的弱女子,怎麼能夠承受那麼多的瑣碎而
繁重的家務呢?莎莉文老師就常常對此表示不可思議而誇讚母親。更令人折服的是,
我們從未聽母親發過一句牢騷,她總是默默地做著,似乎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只
要一直做就是了。

    母親還是個愛花的好園丁,她知道如何插苗播種,也知道如何照顧那些花草樹
木。雖然澆水除草等工作很累人,可是她樂此不疲。她對花草的極端迷戀也可以說
明她的心思優雅細緻。記得有一年的早春,她移植了一株薔薇,不料幾天後遇上寒
流來襲,新栽的薔薇禁不住霜寒死了,母親在給我的信上十分悲痛地表示:「我就
像喪子的大衛王一樣,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

    鳥類也深為母親所喜愛。她每次到連杉來時,總愛到附近的森林裡去散步,隨
身還攜帶些食物去餵鳥。當她看到母鳥在教小鳥飛翔的情景時尤其感興趣,有時一
看就是幾小時,自己卻渾然不覺。

    母親對時事政治問題也很感興趣,經常閱讀書報。她憎恨偽善和愚庸的人——
當然指的是那些政治舞台上的人,常常語帶諷刺地批評那心懷不軌的議員和政客們。

    她最欣賞那些頭腦敏銳,能機智地評論政事的評論家,例如湯瑪斯·卡萊夫人
就是其中之一,她曾和卡萊夫人通過信。在作家中,母親偏愛惠特曼、巴爾扎克等,
他們的作品母親再三閱讀,幾乎可以背下來。

    有一年夏季,我們到帕蒙特湖畔的山木屋中去避暑,那裡有我們深愛的碧綠的
湖水、林木及清幽的羊腸小徑。一天黃昏,我們坐在湖畔的石椅上,母親眺望在湖
上划獨木舟嬉戲的年輕人,突然間,心有所感,那股莫名的情緒低潮,我當時根本
無法體會。

    世界大戰爆發後,母親閉口不提有關戰爭的事情,只有一次,母親在外出途中
見到一大群青年在野外帳篷露營,禁不住感慨地說:「哎,真可憐!這些活潑可愛
的年輕人眼看就要被送到戰場上去。有什麼方法可以不讓他們去呢?」

    說著說著,不禁黯然淚下。再就是聽到俄國提出和平條件時,母親說:「有勇
氣說出『戰爭是人類的罪惡』這句話的國家真是太了不起了!雖然隔著偌大的海洋,
可是我真想伸手去擁抱它。」

    母親在世時也常說,希望將來年老的時候,不要太麻煩別人,寧可靜靜地離開
這個世界。母親去世時正住在妹妹那兒,她安詳平靜地告別人世,沒有驚動任何人,
事後才被人發現的。我在臨上台表演之前兩小時聽到母親去世的噩耗,在此之前,
我不曾得到任何母親生病的消息,因此,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啊!這種時候,我還要上台表演嗎?」我馬上聯想到自己也要死了。我身上
的每一寸肌肉幾乎都想痛哭出聲。可是,我竟然表現得很堅強,當我在台上表演時,
沒有一個觀眾知道我剛聽到如此不幸的消息,這點令莎莉文老師和我都感到很安慰。

    當天,我還記得很,有一位觀眾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我到底多大了呢?」我把這問題對自己問了一遍。在我的感覺上,我已經很
大了。但我沒有正面答覆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依你看,我多大歲數呢?」

    觀眾席上爆出一陣笑聲。

    然後又有人問:「你幸福嗎?」

    我聽了這個問題,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可還是強忍住了,盡量平靜地回答:
「是的!我很幸福,因為我相信上帝。」

    這一天的問答大致就是如此。

    當我回到後台,內心的悲哀再也無法壓抑,一下子全爆發了出來,我激動得無
法思想,無法動作。雖然,我知道在「永恆的國度」裡,總有一天可以見到母親,
可是眼前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是如此寂寞。不論何時何地,每一件事物都會喚起我
對母親的回憶,我在內心裡低呼:「啊,如果我能再次收到母親寄來的盲文家書該
多麼好啊!」

    直到次年4 月,我到亞拉巴馬的妹妹家裡時,我終於不得不承認母親真的已經
死了!

    親愛的母親呵!您為我痛苦了一生,現在您到了天堂,應該可以達觀些了吧!
因為您該明白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完全是上帝的旨意,您的心應該得到平靜了。
這是我最感安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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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喜悅

    經過長期的組織策劃,在許多人都認為有此必要的情形下,一個全國性盲人機
構終於成立了,時值1921年。賓夕法尼亞州盲人協會會長是這一計劃的發起人,在
俄亥俄州舉辦的美國盲人企業家協會的年度總結會上,正式通過了這項決議。

    紐約的M ·C ·麥格爾先生是該會的首任會長。麥格爾先生在開始時完全靠朋
友們的資助經營此協會,1924年起,協會改變方針,決定向社會大眾籌募基金,因
此希望我和莎莉文老師共襄義舉。

    對於那種為了募一點錢,而必須四處奔波的日子,委實說我實在害怕了。當我
獲悉他們的計劃時,雖然覺得用心良苦,可是心裡依然有點不太樂意。然而,不樂
意歸不樂意,我心裡非常清楚,依照當時的情況,如果沒有社會大眾的捐助,任何
慈善團體或教育機構都無法繼續生存。為了所有盲人們的福利,我無論如何也得勉
為其難地盡力去做。於是我又開始進出於形形色色的高樓大廈,坐著電梯忽上忽下
地去演講了。

    這筆勸募基金的目的,在於協助盲人們學到能夠自立的一技之長,而且提供他
們一展所長的場所;另外,也要幫助那些有天賦而家境貧寒的盲人,讓他們的才能
得以發揮,譬如那些有音樂天賦,卻因家貧買不起鋼琴、小提琴等昂貴樂器的。事
實上,這類被埋沒的天才委實不少。

    從那時候開始,前後大約3 年左右,我跑遍了全國的每個角落,訪問過123 個
大小城市,參加過249 場集會,對20多萬聽眾發表過演講。此外,還動員了各種團
體與組織,如報紙、教會、學校、猶太教會堂、婦女會、少年團體、少女團體、服
務社團及獅子會等,他們都經常集會募款,大力贊助我們的運動。尤其是獅子會的
會員,他們對殘障兒童的照顧真是不遺餘力,對盲人也付予同樣的關愛,因此,募
款工作幾乎成為會員的主要活動了。

    有句俗話說:「年過40歲的人,所有的事情大半都已經歷過,再不會有什麼值
得喜悅的事了。」

    不過上天似乎對我特別厚愛,就在我度過4D歲生日不久,連續發生了好幾件令
我感到意外、值得喜悅的事。其中之一就是美國盲人事業家協會的創立;另一件是
我們發起的募捐運動,得到許多人的大力支持,成果輝煌;第三件喜事是由於美國
盲人事業家協會的成立,使得原本百家爭鳴的盲文得以統一。不僅如此,第一座國
立盲人圖書館成立了,政府還拔出一大筆經費來出版盲文書籍。緊接著,各州的紅
十會也成立附屬盲文機構,專門負責把書翻成盲文。其後,又為那些在第一次世界
大戰中不幸失明的戰士們掀起爭取福利的運動。如此,我們長久以來的願望終於得
以—一實現,我感到非常寬慰。

    1926年冬,我們遊說旅行來到了華盛頓,其時正逢國會中通過了有關撥款籌建
國立盲人圖書館以及出版盲文書籍的提案,我們聞此喜訊信心大增,對未來充滿了
希望。

    有一天下午,我與老師前往白宮拜會柯立芝總統,他十分熱情地歡迎我們,然
後又很熱心地聽取我們向他報告有關盲人協會的情況。最後他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
的嘴唇上,告訴我:「我覺得你們所做的工作非常了不起,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
全力協助。」

    這位總統果真說到做到,他後來還成為了盲人協會的名譽總裁呢,而且捐了不
少錢給基金會,連柯立芝夫人也一再表示要參與我們的服務工作。這位第一夫人果
真對聾啞者非常熱心,替聾啞者爭取了不少福利。

    我們曾經拜訪過盲人議員湯瑪斯·希爾先生及賴辛浦夫婦,他們也都鼎力相助。
另外,住在華盛頓的好友——貝爾博士的女兒艾露滋夫人也為我們向大眾呼籲,使
我萬分感激。

    在底特律,當地的殘障者保護聯盟會長卡米爾先生是我多年的好友,他義不容
辭地向市民們高呼,結果我們雖然只在該地集會一次,便募得4.2 萬美元。不僅如
此,會後我們又陸續收到不少捐款,少則1 美元,多則達4500美元,光是這個城市
的收穫就很可觀。

    費城的募款也很成功,募捐委員會的委員萊克博士十分熱心地向民眾勸募,僅
僅一個星期就募到2.2 萬美元。

    聖路易、芝加哥、水牛城等地的反應比較冷淡,可是在羅契斯特這樣的小地方
反而募到了1.5 萬美元之多。

    眾所周知,電影明星的生活遠比一般人富裕,我預計可以得到他們的大力支持,
可是結果令人大失所望。我連續寄了無數封信到洛杉礬去,回信卻只有一封,那是
一位名叫瑪麗·白克福的女名星寄回來的,其他人則無片紙隻字的反應。為此,我
們對於瑪麗及其夫婿道格拉斯·費蒙先生的好意格外感激。

    在此次旅行途中,我們曾經走訪了聖羅拉的農業試驗場,那裡的負責人魯沙·
巴本克先生,像創造奇跡般地把過去在此處無法生長的許多種水果、花草、樹木等
栽植成功,是一位了不起的農藝家。巴本克先生不但慷慨解囊,而且非常熱心地引
導我們參觀試驗場。他要我去摸他所培植的仙人掌,並且告訴我,沙漠中的仙人掌
有許多刺,一般家庭如果栽植常會刺傷手,他則加以改良,讓我摸的這種仙人掌就
是沒有刺的。果真,摸起來光滑平順,而且那種充滿水分的飽滿感覺,令我聯想到
這東西吃起來一定很可口。

    近兩年來,我為了寫書基本上很少外出募捐,但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完,仍差150
萬美元才能達到原定的目標,所以我整理完稿就得再度出發。值得欣慰的是,我們
過去的奔波總算沒有白費,雖然兩年內沒有募款活動,但一般人已經知道我們的存
在,因此仍有人陸續匯款過來。以去年為例,大富翁洛克菲勒、麥克爾先生等人,
都捐了不少錢。迄今為止,捐款的人已不計其數,已經無法—一列舉他們的姓名,
然而我們對每一位捐款的善心人的感激都是一致的,他們的愛心將溫暖每個盲人的
心,而且世代傳下去。

    老實說,募款本來就是無數人點點滴滴的累積,如果不是這麼多好心人的幫助,
我們的協會就無法像目前這樣依照計劃推展工作。湯姆斯小姐每次拆信時,都有支
票從信封裡滑落下來。這些信件來自各個階層,有學生、勞工、軍人等;來自世界
各地,包括德國人、意大利人、中國人,其中也不乏與我們同樣的殘障者。

    一天早晨,郵差送來一封來自底特律的信,署名是「一位貧苦女工」,她捐了
1 美元。

    孩子們的反應也很熱烈,他們一片真誠無邪常常令我感動得落淚。有些人是親
自抱著沉甸甸的儲錢罐來的,放在我膝上,當場打開,悉數捐出;有些兒童則寫了
熱情洋溢的信,告訴我,他們是省下了父母給他們買可樂、冰淇淋的錢而捐出來的。

    記得在紐約的安迪集會時,有位殘障的少年捐了500 美元,而且附上一束美麗
的玫瑰花。這位少年已經不在人世,那束玫瑰也早已枯萎,可他的一番美意卻永遠
綻開在我心田的花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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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黑暗與寂靜

    「我覺得你所能接觸的世界太小了,真可憐!」常有人不勝憐惜地對我說。可
是只有我自己心裡明白,這些人不太瞭解我的生活情形,他們當然也不知道我有多
少朋友,看過多少書,旅行過多少地方。每當我聽到有人說我的生活圈太小時,我
總忍不住暗自好笑。

    那些不是盲文的書報,我就請別人念給我聽。例如每天的早報,總是由老師或
湯姆斯小姐先念標題,然後我挑那些感興趣的部分請她細讀。一般雜誌也是一樣,
總是由老師或湯姆斯小姐念給我聽,平均每個月我大概要讀7 至8 種雜誌。此外,
我還經常閱讀盲文雜誌,因為那上面多半會轉載一些普通雜誌上的好文章。

    有些人親自寫盲文信函給我,另一些人則請會盲文的人代寫,因此我常常可以
享受到從指尖傳來的友情。對我而言,我確實喜歡讀盲文,因為這到底是由自己直
接去感受,而且印象也更深刻。

    有位名叫愛特那·波達的好友,他要去環遊世界時設想得很周到,隨身攜帶著
盲文字板,每到一處就寫信把他的所見所聞告訴我。因此,我就像跟著他四處旅行
一般,共同聆聽大西洋上冰山進裂的聲響;一同搭機飛越英吉利海峽;我們一起在
巴黎如夢如幻的大道上漫步;也到了水都威尼斯,在皓月當空的夜晚,一面欣賞月
光下的威尼斯,一面靜聽船夫唱意大利情歌。那種氣氛是多麼羅曼蒂克啊!在看了
維蘇威火山與幾千年前的羅馬競技場後,就要前往神秘的東方了。

    我隨著波達來到印度、中國,看到許多新奇又有趣的事物。

    抵達日本時正值櫻花紛紛飄落的季節,繽紛的落英交織成一片奇異的世界,清
幽肅穆的寺院鐘聲更引發了我許多遐想。

    最妙的是,波達竟大驚小怪地對我說:「你瞧!你瞧!日本的婦女都背著小孩
在街上走,這兒的男士竟然都足登四寸高的木履,在馬路上喀拉喀拉地溜躂。」

    有波達這樣的朋友,所謂形體上的不自由其實等於沒有了。

    在許多關切我的朋友中,威廉·蘇夫人是最為熱心、隨時都準備幫助我的人之
一。

    蘇夫人贊助過許許多多的慈善團體,只要是與我有關的團體,她捐的錢總是特
別多。當我們的想法迥然相異時,她對我說:「雖然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你我的
友情是另一回事。」她依然不改初衷地愛護我。

    佛蘭克·克勃特是我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他在25年前創立了克勃特出版社,
曾出版了我的傳記作品《我的生活》一書。現在,我打算出續集,佛蘭克仍如過去
那樣全力支援。其實早在10年前,佛蘭克一再鼓勵我寫這本書的續集,而我在進行
本書的寫作時,則總是感到佛蘭克似乎就在我的身邊。

    1912年的冬天,《青鳥》一書的作者梅多林剋夫人到連杉來,她的態度和善,
個性活潑,我們兩人一見如故,非常投緣。她回到法國後還寄卡片給我,她在卡片
上親筆寫著:「為發現青鳥的少女祈求幸福。」

    來連杉的名人還真不少,其中之一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印度詩人泰戈爾先
生,這位詩人長得非常高大,蓬鬆的頭髮呈灰色,幾乎與臉上的落腮鬍分不清楚,
令我想起聖經上所記載的先知們。我很喜歡泰戈爾詩集,看了不少他的作品,可以
深深地感覺出他對人類的那份愛心。看到這位詩人,我引為平生莫大的光榮。



    當我向這位詩人傾訴我的尊崇與仰慕時,他說:「我很高興你能在我作品中看
到我對人類的愛,你知道嗎?這個世界正在等待的,就是出現一位愛神與世人更甚
於愛自己的人哪!」

    泰戈爾先生談到時局時憂心忡忡,他以哀傷的口吻提到印度、中國以及世界上
一些強國的局勢:「歐洲各國強迫中國人吸鴉片,如果他們拒絕的話,國土就有被
瓜分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亞洲民族怎能不重整軍備以求自保呢?英國就像一隻
禿鷹,已經把戰火帶到了太平洋沿岸,在那兒建立許多軍事基地。亞洲各國中,日
本已經能夠自己站立了,可是,中國大概要等到城門被攻破,盜賊闖進家門時才會
驚醒……請記住,一個太愛自己的人,往往就是滅亡自己的人,能解救世人的,大
概只有神的愛了。」

    聽了他的話使我聯想到甘地,因為甘地先生正是一個不僅在嘴上談「愛」,而
且以行動來實踐的人。

    藝術家們似乎對我特別厚愛,像艾連塔利和約瑟·傑佛遜等優秀演員還特地為
我表演了他們的拿手戲,他們讓我以手指去追蹤他們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我興
奮得屏息以待,惟恐遺漏任何細節。歌唱家卡羅素、夏列亞賓等允許我把手放在他
們的唇上去「聽」他們的美妙歌聲。

    我曾手撫鋼琴欣賞戈德斯基的演奏,輕觸海飛茲的小提琴去領會那美妙琴音。
當戈德斯基奏出肖邦的小夜曲時,我深深沉醉了,恍如置身於熱帶海島上。

    有時候,我把手放在收音機的的共鳴板上「聽」音樂節目。在樂器中,我覺得
豎琴、鋼琴、小提琴的聲音都非常美妙。不過,對於目前正開始流行的爵士音樂卻
不敢恭維,那種爆炸性的響聲,令我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正朝著我衝過來似的,每
當指尖傳給我這種信息時,免不了有一種想轉身逃跑的衝動,似乎人類在原始時代
潛藏在體內的那種對大自然的恐懼感,再度復生了。

    實業界的大亨,我曾拜訪過電器發明大王湯姆斯·愛迪生先生。在我前往新澤
西州演講時,愛迪生先生曾好意邀我去他家。他給人的第一個印象相當嚴肅。據他
的夫人告訴我,愛迪生先生常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內通宵工作,當他實驗進行到一半
時,最討厭人家去打擾,甚至連吃飯都可以省了。

    愛迪生先生要我把手放在唱機上,然後很熱切地問我聽懂沒有,可惜我實在聽
不懂。為了不使愛迪生先生失望,我試著把當時頭上戴著的草帽靠近唱機,使聲音
在草帽上更集中,但仍然無法瞭解。

    一起進餐時,愛迪生先生對我說:「你聽不見任何聲音也有好處,至少比較容
易集中心思,不受外界的干擾,像這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是很好嗎?」

    我回答他:「如果我是一位像你這樣了不起的發明家,我希望能夠發明一種使
聾子得到聽力的機器。」

    他有點詫異地說:「幄,你這麼想?我可不做這種無聊的事,反正人類說的話
多半無關緊要,可聽可不聽。」

    我把嘴靠在愛迪生先生耳邊,試圖直接對他說出我的意思,可是他卻說我的聲
音像水蒸氣爆炸時一樣,讓他無法分辨,他說:「你還是告訴梅西夫人,然後由她
轉述,她的聲音像小提琴般悅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帶有命令的味道。

    至於汽車大王福特先生,是我在內布達斯加演講後才見到的。

    福特先生親自帶領我們到工廠裡去參觀,並且以謙和的態度向我們講述他成功
的經歷:「開始時,我的動機是要生產一種連農夫都可以買得起的汽車,幾經研究
試驗,我對汽車就越來越內行了……其實,有好構想的人何其多,只是大多數人不
知道如何去活用,因此有也等於沒有了。」

    在參觀過福特先生的汽車工廠以後,我不禁有一個感想:如果把這個世界視為
像福特工廠一般來管理,是否會更有效率呢?那時,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縮短工作
時間,卻拿到更高的報酬呢?

    如果人們一天中只須工作幾個小時,則衣食住行都不匾乏,還能有四五個小時
的自由時間豈不是很好嗎?不過,我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是癡人說夢,福特固然是
一個傑出的企業家,但他的方法未必適合整個世界,因為國家畢竟不能視同工廠去
管理啊!

    在那次拜見福特先生10年之後,福特先生在一次盲人大會中捐了一大筆錢,他
說他的工廠裡僱用了73位盲人,他之所以僱用他們,並非為了憐憫,而是因為他們
在工作上表現得相當優異。我聽到這個消息時,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當我感受自己的鼻子有些不舒服,心中出現一陣不安時,我就知道我該到紐約
去散散心了。紐約市內有各種不同的香味,可以刺激我的鼻子;我也喜歡到熱鬧嘈
雜的地下鐵路沿線逛一下。像這樣到紐約去一趟回來後,我的活力又可恢復了,因
為我感覺到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地活著。

    從繁華的城市重返寧靜的田園,會感覺到自己的庭園分外可愛,雖然有人嫌它
像老鼠窩,但對我而言,它是世界上最舒適的場所。

    我時常獨自從前門的階梯下來,沿著小徑往前走,到盡頭時一拐彎,就是我平
常散步的馬路了。小屋的四周有最宜人的景色,尤其每年的6 月,鬱金香與風信子
全都展開了笑靨,我們就像住在花海中的小島上一樣。在我走往小涼亭的馬路兩旁,
滿是移植自德國或日本的菖薄花。6 月真是個奇妙的月份,連樹木都舒展了四肢,
伸出的技椏似乎想向我們傾吐什麼。我有時會覺得,樹木真的在對我說:「你們人
類何時才能學會這樣站著不動呢?」有時則說:「看看那不安分的海倫,在花草叢
中不停地穿梭,就像一隻風中的蝴蝶。」那橫生的小枝椏,無異是對我指指點點的
小手指。

    我常常想:「為什麼人不像樹木一樣,固定站在某一個地點上呢?樹木雖然不
會移動,不是照樣生長得很好嗎?甚至比人類活得更快樂更長久呢!

    近來,我常為了勞資雙方對立以及戰爭的問題而失眠,我奇怪人類為何不把花
在戰爭上的精力轉而投注在研究如何改善人類生活、邁向理想境界的方向上去?如
此世界不是可以更美好嗎?不過我相信,這一天終將來臨。

    我盼望世界能早一天實現和平,讓人類過得更幸福,到那時,人們就不必再期
待身後的天堂了。

    最近,我常獨坐書房中沉思:「如果當初郝博士不曾設計出這套教育盲聾者的
方法,那我的這一生將變成什麼樣呢?」

    據說在郝博士想到要教育蘿拉時,當時的法律上還明文規定著:盲聾者視同白
癡。

    莎莉文老師在柏金斯盲校時與蘿拉同寢室,所以對她的事很清楚,而第一個教
莎莉文老師手語的,就是蘿拉。

    當莎莉文老師告訴蘿拉,她將前往亞拉巴馬州去教一位又盲又啞又聾的女孩時,
蘿拉很高興,同時囑咐她:「不要使這個孩子養成太驕縱的個性,不能因為她有殘
缺就凡事順著她,而使她變得太任性。」

    臨走時,盲校中的那些女孩子們一起托莎莉文老師帶給我一個洋娃娃,洋娃娃
所穿的衣服就是蘿拉親手做的。我就是靠這個洋娃娃而學到「DOLL」這個字的。

    我初抵柏金斯盲校時,莎莉文老師頭一個帶我去見的人就是蘿拉。當時蘿拉正
在房中編織,由於很久沒有見到莎莉文老師,因此非常欣喜地迎接我們。同時也吻
了我。可是當她看我想伸手去摸她所編織的花邊時,就很快地把花邊移開,並且用
手語對我說:「你的手太髒了!」

    我又想用手去摸她的臉,她向後一閃,暗示我的手太髒。同時還問莎莉文老師
:「你沒有教這個孩子禮貌嗎?」接著,她很慎重地一字一字對我說:「你去訪問
一位女士時,絕不可大隨便。」

    我一連碰了幾個釘子,心裡當然很不痛快,因此就使性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可是蘿拉也不含糊,她立刻毫不客氣地一把將我拖起來。

    「穿漂亮的禮服時絕不可坐在地板上,會把衣服坐髒的。你這個孩子真是任性,
一點教養都沒有!」

    我們要告別出來前,吻別她時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腳,免不了又被她訓了一頓。
事後蘿拉告訴莎莉文老師:「這個孩子似乎任性了些,可是腦筋倒是很靈活的。」
而我對蘿拉的第一印象是覺得她冷酷得猶如銅牆,令人無法親近。

    蘿拉與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因此,很多人拿我倆做比較。

    我們變成盲聾時的年紀相仿,開始時的行動粗魯,不易管教也很類似;此外,
我們兩人都是金髮碧眼,又同樣在7 歲時開始接受教育。相似點僅此而已,因為蘿
拉用功上進的程度遠在我之上。

    這個暫且不說,蘿拉確實是一個既聰明又善良的人,如果她當初也像我一樣,
有一位像莎莉文這樣的老師來教導她,則她的成就必然比我大得多。

    一想到這點,我就不得不慶幸自己的幸運。可是當我再想到自己已經活到40多
歲,而且能和常人一樣講話,但對那些仍生活在黑暗荒漠中的人卻一點貢獻也沒有
時。又不禁慚愧不已。

    該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雖然調查仍繼續進行中,但就既有的資料顯示,在國
內,除去年紀很大或臥病在床的以外,那些又盲又聾在等待指引他們走出黑暗世界
的就有379 人,其中15人目前正值學齡階段,可是卻沒有學校能收容他們。

    常有人問我:「我該如何來處理這樣的兒童呢?」

    由於小孩子們智力、環境各異,因此我也不能很肯定地告訴他是該請家教,或
是該送到哪一所學校去。我們能說的只是:「在兒童的眼、耳機能未完全喪失前,
要盡快送到附近的盲啞學校去,否則這樣的兒童日後會不願意學習的。」

    在此,我順便向大家說明一件令許多人感到好奇的事,那就是一個人雖然生活
在黑暗或沉寂中,可是他仍像常人一樣可以回憶、可以想像,過著屬於自己的快樂
生活。當然,他要盡量以他可能的方式去接觸這個世界,不要自閉在這個世界之外。
以我為例,因為我有許多朋友,他們又都熱心地把他們耳聞目睹的經驗灌輸給我,
因此,我同樣可以生活得多彩多姿。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朋友們對我的幫助,他們
給了我許許多多的勇氣與快樂。

    無可諱言,身體上的不自由終究是一種缺憾,這點我也很瞭解。我不敢說從沒
有怨天尤人或沮喪的時候,但我更明白這樣根本於事無補,因此我總是極力控制自
己,使自己的腦子不要去鑽這種牛角尖。

    我時常自勉的一個目標是:我在有生之日,要極力學會自立,在能力範圍之內
盡量不去增添別人的麻煩。以宗教上的說法來表示就是:帶笑背負起自己的十字架。
這並不是對命運投降,而是面對命運,進而設法克服它。

    這種事在口頭上說來非常容易,可是要付諸實施的話,如果沒有很深刻的信仰、
堅強的毅力,再加上友情的溫暖、上帝的指引,只怕很難做得到。

    現在回憶我的過去,值得安慰的是,我至少可以做一隻「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
鵡」。所謂「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代表什麼?作家愛德華在完成《小洞的故事
》這本書後,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我的祖父養了許多鸚鵡卻什麼也不會,只
會模仿貓頭鷹鼓翅的樣子。來訪的客人們總是免不了要興致勃勃地談論鸚鵡們的精
彩表演,並頻頻追問它們還會什麼新奇花招。此時祖父就會一本正經地說:」快別
這麼說,否則我們的比利會不高興的,是嗎?比利,來,你來模仿貓頭鷹給他們看
吧!『我常常想起小時的這段往事。現在我寫了這本書,就像那只只會模仿貓頭鷹
的鸚鵡一般。「

    我也把自己比喻成比利,因此很認真地模仿貓頭鷹。我的能力太有限,我所能
做的只有這件事,就跟小鸚鵡比利一樣。

    我在佛立斯特家中的書房寫完自傳的最後一行,由於手很酸,暫時停下來休息
一下。

    這兒的院子裡有落葉松、山茱萸,但是沒有洋槐,至於為什麼沒有,我也不知
道。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出洋槐夾道的小徑,因為就在那條小徑上,我消磨過許多
時光,同時享受著朋友們無限的溫情,那幾乎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小徑。現在,這些
朋友們有的還在人間的小徑上走,有的則已倘祥於天國的花園裡了,但我對他們的
懷念如一。

    認真說來,我過去曾看過的許多好書都是我的良師益友,它們代表著許多智者
的智慧結晶,我同樣對它們懷著敬畏與感恩的心情。

    我的自傳稱不上是什麼偉大的作品,如果說其中還有些價值的話,並非由於我
的才能,而應歸功於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不平常的事情。也許神視我為它的子女而委
以重任,希望由於我的盲聾而對其他人發生一點影響吧!

    神使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聽,因而也無法說話,是想通過這種殘缺而給世上的
殘弱者一些啟示。神待我不薄,因為它為我送來了莎莉文老師,由她帶領我離開黑
暗而沉寂的世界。

    莎莉文老師自己的視力從小很差,當她擔任我的家庭教師時,也只能看到些許
光線而已。一個不太健康的弱女子隻身遠離她的朋友,來到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村
落,這種勇氣不能不說是受了冥冥中某種力量的支配。她為了我不辭任何辛勞,以
她微弱的視力為我念了許多書,且成為我與這個世界最初也是最主要的橋樑。我與
她非親非故,她為我所做的一切,豈僅是因為「喜歡我」這句話所可以解釋的。

    直到現在,老師仍然靠著一副度數非常深的特製眼鏡來閱讀,那副眼鏡是貝連
博士精心製造的。

    由於我無法讀自己的打字稿,有關事後的修改工作,都是由老師以手語為我復
誦。當老師幫我做這些工作時,貝連博士又得伴在老師身邊,觀察她的視力,隨時
加以調整。

    老師為了我,不惜付出一切,她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始終相信,只要莎莉文老師有這個心,她可以輕易地成為婦女運動的領導人
物,或是一位知名的女作家。可是她卻寧願把一生的精力花在我的身上。她鼓舞了
我服務社會人群的心志,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良好的表現以報答老師的一片苦心。

    最後,我要說,雖然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因為老師帶給我的愛心與希望,
使我踏入了思想的光明世界。我的四周也許是一堵堵厚厚的牆,隔絕了我與外界溝
通的道路,但在圍牆內的世界卻種滿了美麗的花草樹木,我仍然能夠欣賞到大自然
的神妙。我的住屋雖小,也沒有窗戶,但同樣可以在夜晚欣賞滿天閃爍的繁星。

    我的身體雖然不自由,但我的心是自由的。且讓我的心超脫我的軀體走向人群,
沉浸在喜悅中,追求美好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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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井離鄉

    安妮心裡哼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裡是我的家
……」

    再過幾分鐘,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乘著馬車,再轉搭火車,遠離而去。多麼令
人興奮啊!

    安妮知道乘馬車、搭火車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於她——安妮
·莎莉文——一個小女孩卻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義的事。她只坐過一次馬車。
轆轆滾動的軸輪在腳下顫震,馬兒們向前飛馳……那種奔騰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
不已。而那一次卻是在她母親葬禮的傷心時刻,馬車向著母親將安息的墓園路上奔
跑著。

    今天的情況迥然不同。

    她不知道她將去何方,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只知道那個地方,比鄰鎮西鄉更
遠、更遠。她父親曾帶她去過離此地5 裡路的西鄉,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遙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既然如此,何處是棲身之
地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是一條單行道,不許回頭,只有勇往前進。世界是光明的,將來應更有希望,
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時此刻無限感觸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馬車前座,環顧四周。空寂的碧綠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農莊與紅
色的穀倉相映成趣,烘煙葉的氣息隨風縷縷飄散。

    寧靜安詳的村莊,祥和樸實的家宅,但畢竟都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個暫住此
地,寄人籬下,不受歡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已經去世,她
的親戚們也都不要她。

    他們留下她只是為了面子和僅有的一點責任心。安妮真開心今天她就要擺脫一
直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陰影了。

    如果馬車不來怎麼辦?沒有馬車,她就走不了。怎麼還不來呢?安妮目不轉睛
地眺望著馬路,全神貫注,望得兩眼發疼了還不見馬車的蹤影。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時候,這樣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錯?
景物清晰了一點,但路上還是空空蕩蕩,連馬車的影子都沒有。

    安妮決定閉上眼睛許願,數到100 ,到那時馬車一定會出現的。她開始數,小
心翼翼,慢慢地數著,生怕數漏了,因為這樣一來,她又得從頭開始。這是她自己
立下的許願規矩。

    不出幾秒,蘇達希堂嫂就出現,重重地敲門,大聲喊道:「原來你在這裡。從
早餐時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兒去啦?」

    安妮不理不睬,繼續數著「23,24,25……」堂嫂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數目,
剎那,她又回復心思,聚精會神地期盼。蘇達希愛嘮嘮叨叨、聒噪些沒意義的話,
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點,聽話一點。乖一天吧!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安妮!」

    安妮沒有回答,蘇達希也並沒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語的。

    「今天要聽話一點,乖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撒野,聽到了沒有?」

    「我得告訴你,弟弟吉米還小,聽愛蓮說,他臀部的瘡還沒有好。你帶著他著
時要背他,幫他拿東西,要好好照顧他……」

    蘇達希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還有一件事……」安妮沒有注意。「我們是一
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對待那位好心的湯姆斯先生。」

    「別忘了,他與我們非親非故,人家可不欠我們什麼,卻老遠跑來帶你去坐火
車。」蘇達希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在他面前要表現得體些,不要把咱們的臉都丟
光了。還有……」蘇達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數著。她們各忙各的,根本沒有注意
到遙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98,99,100 !」安妮急急地睜開眼睛。馬車正好在大門口煞住。

    「好靈驗。」安妮低聲自語。

    神奇地摹然出現的馬車,懾住了安妮神魂,她呆呆仁立在門口。「安妮,安妮,
我在這兒!」她沒有注意到從車廂裡探出一個小男孩的頭,熱切地叫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親情湧滿心頭,哽住她的喉嚨。自從家破
人亡,離散以後,已經有好幾個月他們姐弟倆都不曾相見了。

    有一個人大步走上大門台階,堂哥約翰·莎莉文也同時出現在門口。

    「湯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先生嗎?」

    兩人握手寒暄後,約翰將安妮的小包袱交給湯姆斯。那是安妮僅有的一點財產。

    這時,蘇達希堂嫂突然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動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
將安妮的臉往上扳,安妮無法逃避,只好直視蘇達希。蘇達希淚水汪汪,安妮不喜
歡這種親呢的表現。蘇達希用另一隻手攬住安妮的腰,拉攏她。

    安妮想:「她要親我。」連忙把頭甩開。她猜測蘇達希堂嫂的真正心意,為什
麼她要親我呢?

    為什麼要為我流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哼,最後一天,你總該聽話一點吧!」堂嫂不屑地數落起來。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安妮心裡才覺得落實了些。像演戲似的,搞得她渾身不自
在。她自我保護的戒意慢慢鬆懈下來。

    莎莉文堂哥告訴安妮:「這位湯姆斯先生就是來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這人正含笑看著她,安妮微笑點頭。

    堂嫂說:「安妮,給這位先生請個安呀!」蘇達希總愛攪民這些毫無意義的話
常惹得安妮執拗,像只武裝了全身的刺蝟。

    湯姆斯準備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滿不在乎地走過去,爬上馬車,坐到
吉米旁邊。哼,誰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養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理不睬,側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動得喘不過氣
來。

    善感的吉米體會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座位。

    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歸路,頭不回,臉不轉,
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片刻,馬車駛過放牧山,他們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吉米興奮不已,不時叫安妮東看西望。「安妮,你看!那邊湖中的天鵝,它們
在水裡不冷嗎?快看那房子!那個紅磚房子,有4 個煙囪!安妮,看到沒有?每個
角落都有個煙囪。」

    多半的時候安妮都會焦急地喊著:「在哪兒?快告訴我。」她的眼睛不好,視
力時而同常人一樣,影像清楚,時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視力真是令人失望。遠遠
望去一層雲霧,朦朦隴脫,看不清東西。她的眼睛有嚴重的毛病,幾乎要瞎了。

    她聚精會神,一心觀望卻還是視野茫茫,只能從吉米的讚歎聲中想像錦繡的河
山。

    可惜馬車跑得太快,還未來得及欣賞沿路風景,他們就到了春田火車站。

    「統統下車。」湯姆斯先生開心地催促他們下車。

    身材高大的湯姆斯微笑著輕而易舉地用一隻手抱下吉米,安妮則自己躍下馬車。

    然後,湯姆斯去買了一長串車票。

    吉米好奇地問:「都是我們的車票嗎?」

    「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湯姆斯告訴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車票?」

    「好哇!」吉米開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偉大漢的手。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
小男孩,手牽著手走下車站的月台,安妮緊跟在後。

    開始坐火車時的確有趣,但時間一久,興致慢慢消散了,周圍情景就變得平淡
乏味了。

    安妮望著窗外,看久了覺得兩眼熱辣刺痛,於是她閉上眼睛。

    吉米開始低聲呻吟:「姐,好痛,好痛喲!」湯姆斯問:「怎麼回事?」

    安妮迷迷糊糊幾乎睡著了,猛醒過來回答他:「你應該看看他的屁股,長了一
個碗大的腫瘤。他們說那是『結核』。」她毫不含糊地說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
道嗎?我媽就是生這種病死的。」說完又閉上眼睛。

    湯姆斯頓時同情起這兩個小孩來。可憐的小男孩,長了致命的瘤瘡,幾乎癱瘓
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幾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更是讓人憐憫。唉!
老天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

    他由衷地為男孩難過,但是這女孩……他皺了眉頭,不覺厭煩地看了安妮一眼
——冷冷的一眼。

    安妮一點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湯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鎧穿甲,不會
輕易受到傷害了。誰要人們自作多情,同情她?誰叫人們愛管閒事,管到安妮·莎
莉文頭上來?

    當列車員巡迴叫著:「德士堡到了,請準備下車。」已是日落時分了。他們3
個人蹣跚地拖著疲憊的步履走下火車。

    車站上幾乎無人,遙望遠處才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裡。湯姆斯帶著兩個疲勞已
極的小孩往前走過去。

    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黑色車廂懸在長滿鐵銹的高輪子上,搖搖欲墜。它
沒有窗戶,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車廂頂蓋留了些氣孔,一把鏈鎖牢牢拴
住車廂後的一扇窗戶上。雖然安妮對馬車沒有一點知識和概念,但也感到這輛馬車
不同尋常,氣氛陰森詭異。

    湯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鑰匙打開門,說道:「進去。」

    安妮看到裡面邊,有兩排木板長凳。安妮不喜歡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猶猶
豫豫不願意進去,兩個小孩子都不肯動。

    湯姆斯吆喝道:「上去!難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嚇得躲到安
妮後面,緊緊抓住安妮裙擺,籟籟發抖。

    「你們統統過來。」湯姆斯先生想著家裡擺在桌上等著他的晚餐要涼了,開始
有些不耐煩了。「聽著!我得走了,我把你們交給老丁了。你們不用怕,」他指著
馬車伕說,「他會帶你們去的。」

    臉上佈滿皺紋的醜老頭,向安妮和吉米點頭招呼,他露出煙草熏黃稀稀疏疏的
大鋼牙笑著。

    看到淳樸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除了上車外,別無他法,到此安妮只好認命了。她爬上馬車,湯姆斯把吉米抱
到她身旁。「再見。」湯姆斯用力砰然關上車門。

    湯姆斯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駛去。身為政府官員,他依法執行任務,但他不忍
心看著兩個天真無辜的小孩坐「黑瑪麗」。「黑瑪麗」是專載醉漢、小偷、殺人犯
等的囚車。錢、錢、錢,凡事都要錢,只怪政府沒有經費!好在這兩個小孩並不知
道馬車的來歷。想到此,湯姆斯才稍感安慰,掉頭離開了。

    光線難以適人馬車氣孔,寒氣卻絲絲襲來。安妮和吉米無心注意,他們全神貫
注使自己坐穩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馬車在德士堡鎮崎嶇的馬路上顛簸,一不小心就
會從凳上摔下來。

    不久,馬車奔向一個大門。大門吱嘎而開,車子駛進,停在裡面一個院落裡。
老丁從座位上躍下打開了車門,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蒼茫昏暗,黃色大門徐徐而關——將安妮·莎莉文關
在裡面,與世隔絕。

    老丁挪轉安妮身子,牽著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著老丁。「帶他
一起進屋,就是最靠近我們的這一棟。」看到安妮一臉淒迷、絕望,老了慈祥地加
了一句,「我先去把馬兒們放回馬廊,馬上就回來。」

    安妮與吉米走上石板台階。這一天是華盛頓生辰紀念日:1876年2 月12日。安
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來到人生的一個中轉站。

    他們將寄身何處?

    這個地方是馬薩諸塞州的德士堡鎮。收容他們的機構的正式名稱是馬薩諸塞救
濟院,多半人乾脆叫它:貧民救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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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時光

    安妮和吉米匆匆走過前院的一扇大門,來到一間燈光幽暗的大廳。有個人坐在
屋子的那頭,忙著在寫筆記。看到他們開心地叫起來:「乖,過來一點,過來一點,
讓我看看你們。」

    他的聲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隻蟋蟀,一隻不折不扣快活的英格蘭蟋蟀。

    他不停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頁才停手。

    「你們是莎莉文姐弟,對嗎?」

    安妮和吉米點頭,背後傳來馬車伕老丁的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此
時人生地疏、無依無靠,片刻前才見面的老丁彷彿是他們的百年知己。

    「老丁,來得正好。」那人在桌子後面興高彩烈地招呼,「你們見過老丁了吧!」

    安妮和吉米再度點頭。

    「我叫郭蘭傑。先讓我提出幾個問題,再安排你們的房間和床位。」

    郭蘭傑端詳了安妮一會兒然後拿起筆。

    「先從你開始。你叫安妮·莎莉文,對嗎?」

    「是的。」安妮回答。

    那人寫了一陣,又問:「你多大歲數?」

    郭蘭傑等了半天,沒有回答,屋裡一片寂靜。「幾歲?」還是同樣的問題。
「你多大了?生日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生的?」

    安妮回答:「7 月4 日。」

    安妮臉不紅心不驚地撒著自己編織的謊言。7 月4 日是美國開國紀念日,是一
個像徵幸福快樂,充滿希望的佳節。這一天總是洋溢著興奮,爆竹煙火劈啪慶祝,
小孩嬌嫩地歡笑,嘴裡冰淇淋緩緩融化,沁出濃郁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生辰
何時。假設7 月4 日沾個光又何妨?

    郭蘭傑記下。

    「哪一年的7 月4 日?安妮,你到底幾歲?8 歲、9 歲、10歲?」她應該知道
自己幾歲的。這一次回答沒有順口溜出。

    「快10歲了嗎?」郭蘭傑自言自語,「就是大小姐了!老丁,你說呢?」

    老丁搖搖頭看著懷表。

    「我想8 歲吧!」這些對答都—一記載到那個大本子上。

    郭蘭傑猜錯了。依她的年齡,安妮顯得又瘦又小,其實再過兩個月,4 月14日,
她將滿10歲。

    「好,你的資料齊全了。我們問完小弟弟的幾個問題就一切完備了。」

    郭蘭傑轉向老丁,感慨萬分地說道:「這麼小小的年紀就到德士堡來,真叫人
心疼。這兒除了收容的那些棄嬰,他們兩個年紀是最小的,真可憐!」

    郭蘭傑最後看了看記載安妮和吉米的那一頁。名字、籍貫、出生年月日。「該
寫的都寫了。信不信,除了命運,誰又能安排這兩個小孩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呢?」
他心中默默地想。

    這一切都緣於安妮未出生以前。她的父母是愛爾蘭人,那年頭,愛爾蘭鬧饑荒,
有20多年五穀不收,遍地荒蕪。貧困的小佃農家只好把家裡東西一樣一樣地賣掉。
賣田、賣地,賣到最後無立錐之地,窮得三餐不繼,飢寒交迫。他們只剩下兩條路
:留下來等著餓死,或遠離故鄉,飄泊異地另謀生路。

    1860年,逃荒者像澎湃的海浪般湧進美洲新大陸。年初,莎莉文家族的托馬斯
和愛麗絲夫婦逃離故鄉愛爾蘭,移民到新大陸。托馬斯務農,他帶著妻子到馬薩諸
塞州的小農村——食祿崗落腳。他聽說此地工作機會較多,容易餬口,並且很快在
附近農莊找到了打短工的工作。開始時莎莉文夫婦還感到孤單寂寞,不久後,愛爾
蘭人一批接一批,陸陸續續移民到該地。他們覺得此地雖然不是故鄉愛爾蘭,日於
卻比故鄉好過得多。

    1866年4 月14日,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牧師給小孩子洗禮時問給嬰兒取什
麼名字時,愛麗絲虛弱地微笑低語:「簡。」「簡」是受洗名,但從一開始大家都
喊她「安妮」。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樂,雖然他們還是很窮,沒有多餘的錢儲蓄,但已不再挨餓
了。

    黃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安妮開始學語,托馬斯便天天講故事給她聽。晚
飯後,他拉開椅子,把她抱到膝上,說:「今天要聽些什麼故事?」

    父親講的每個故事她都喜歡聽,其中以《小紅帽》為最。其他愛爾蘭的神仙故
事、民謠、詩歌……她也都很喜愛。

    哄安妮上床睡覺前,托馬斯常把安妮高高舉在頭上,蕩鞦韆般地搖晃著;在屋
內快步繞圈,逗得女兒咯咯歡笑。這個時候,他總會大聲對著安妮說:「我的小安
妮,我們莎莉文家多麼幸運!我們有愛爾蘭好運保佑,誰敢來欺負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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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帚星

    然而,好日子享盡,莎莉文家的幸運之神開始遠離,不再眷顧了。

    厄運先從安妮下手。3 歲未到,安妮的眼睛開始發癢,眼皮上長滿了細沙狀的
小顆粒。這些小顆粒由軟變硬,由小變大,扎得安妮眼睛又癢又痛。

    安妮揉了又揉,擦了又擦,結果情形變得更糟糕了。小顆粒並沒有因揉擦而消
失,反而刺傷了眼球。安妮的眼疾一天比一天嚴重。

    莎莉文家並不富有,根本沒有錢去看私人醫生,只得等候福利機構的巡迴醫生
來帶安妮去治療。

    他們嘗試了許多治療方法和偏方。聽鄰居說用天竺葵泡水洗眼睛可以治好,愛
麗絲便去摘生長在窗前開著紅花的大竺葉子,用大鍋煮沸。她用這些苦汁洗滌女兒
的眼睛,結果安妮痛得拚命地哭叫,眼疾依然沒有治好。

    最後,他們只好帶安妮去看私人醫生。醫生翻了安妮的眼皮,拿出一把小刮刀,
刮著眼皮上的小顆粒。安妮痛得尖叫亂抓,醫生態度粗暴地喝住:「抓緊她,不許
動。」

    醫生的情緒非常惡劣,為什麼這些付不出醫藥費的窮人偏愛來找他?他大吼:
「坐下,坐下。」畏畏縮縮的莎莉文夫婦只敢小心翼翼緊靠在椅子邊。

    托馬斯必恭必敬,走上前去說:「大夫,請您幫幫忙,請您治好我女兒的眼睛。」

    「給你一些眼藥膏,一天塗兩次,挺有效的。」醫生的話顯得頗具權威。

    莎莉文夫婦對醫生有莫大的信心,於是就安心離去。

    望著他們走向街中的背景,醫生搖了頭,歎了氣。他知道小女孩的眼睛已經沒
有痊癒的希望了。

    「顆粒性結膜炎(砂眼)」,他不忍告訴莎莉文這個病名。「砂眼」是那些有
錢人才生得起的富貴病。需要陽光、新鮮空氣及整潔的環境,需要肉類、魚類、蔬
菜和水果等滋養品來調養,需要花很多錢才能醫好的疾病。

    醫生情不自禁地搖著頭,不要想這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吧!假如那女孩的父母有
錢,她根本不可能染上這種不乾不淨的毛病。「砂眼」偏愛貧民窟,喜歡在骯髒的
地區散佈。

    世事無常,禍不單行。安妮感染砂眼後,愛麗絲也生病了。

    一天早晨,愛麗絲摸著自己喉部,覺得酸痛難忍。幾天後痛苦不但沒減退,反
而有些微微發燒,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身體變得倦怠無力。她開始拚命地咳嗽,不
用醫生說,愛麗絲也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肺結核」是專門找窮人糾纏不放的絕
症。

    時運不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過了幾天,愛麗絲告訴丈夫:「托馬斯,我
們又有孩子了。」



    愛麗絲宣佈這個消息時,他們正在吃晚飯,托馬斯默然放下刀叉,嚥下食物,
問道:「什麼時候生?」

    「今年冬天吧,我想可能在聖誕節前後。」

    托馬斯不屑地啐道:「好一個累贅的聖誕禮物。」他狠狠地摔下餐巾,掉頭走
了出去。愛麗絲長歎一聲,怎麼能怪她呢?一切都這麼不順心,她的肺病,安妮的
眼疾,現在又加上一個花錢的嬰兒。一個錢不能當兩個用啊!

    1869年1 月,吉米出生了。他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遺傳了母親的體質,臀部
長了一個大大的結核瘤。

    往後的日子愛麗絲總是臉色蒼白,眉頭深鎖。日後人們告訴安妮,她的母親年
輕時多麼開朗、愛笑,而安妮記憶中的母親卻是蒼白、睏倦、瘦弱,寂靜得像一尊
雕像。

    安妮與她父親仍有快樂時光。他繼續為女兒唱歌、跳舞,說一些令人開心的故
事——只是次數在逐漸減少。有些回憶令她永生難忘,其中一幕是父親蹲在她身旁,
問她:「今天痛嗎?」

    安妮點點頭,她知道父親說的是她的眼睛。

    「我的小寶貝,來吧!天氣這麼好,我帶你出去走走。」托馬斯牽著她的手。

    父女倆走了5 裡路,到了鄰鎮西鄉。托馬斯聽說此地來了一位眼科醫生,所以
特地帶安妮來。但是檢查過安妮的眼睛後,醫生只是搖搖頭。

    離開醫生診所,回家的路上,托馬斯在安妮身邊蹲下,摟著她說:「寶貝,不
要擔心,這個醫生雖然不能看好你的毛病,但爸爸總會找到一個好醫生來醫好你的
眼睛的。」他拍著胸脯保證。

    他把安妮扛在肩上。「等你長大一點,我就帶你回到我們的家鄉——愛爾蘭。
用愛爾蘭香濃河的河水洗淨你的眼睛,就不會再痛了。」他滿懷深情地加上一句: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藥水。」聽得安妮眼睛發亮。瘦小的她豈知從美國馬薩諸塞州
到愛爾蘭的香濃河,路途是多麼地遙遠。

    托馬斯帶著女兒走到鎮中心的繁華區。一家商店櫥窗裡展示了一頂美麗的白色
草帽。

    「嗨!」她的鼻尖貼到櫥窗玻璃上讚歎地叫起來。

    白色的帽子上有一條淡藍色蕾絲帶垂在後面。托馬斯看看女兒,拍了拍她的肩
膀走進店裡。

    安妮看到售貨員從櫥窗裡取下帽子。幾分鐘後,托馬斯走出來,把帽子戴在安
妮頭上。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頂帽子!美得像童話故事中小仙女頭上的帽子!戴著
世界上最美麗的帽子,她一路歡笑回到家。

    病魔侵凌家人,托馬斯面對接踵而來的重重困難顯得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麼
樣才能擺脫心中的憂慮和煩惱。沉重的負擔和悲哀折騰著托馬斯,他慢慢迷失正念,
開始學會了借酒消愁,然而舉杯消愁愁更愁。

    托馬斯常常喝得爛醉才回家。他們又生了一個小孩,愛麗絲病得奄奄一息,骨
瘦如柴,嬰兒又吵又鬧,她沒有多餘的精力顧及安妮。

    安妮年幼不懂塵世坎坷,不解人意,她需要家人關懷示愛。然而她的雙親沒有
多餘的愛滋潤她、呵護她。她心裡的不安和焦慮糾葛在一起,化為一把無名火,使
她變得憤怒,常常狂亂地發脾氣。安妮已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了,她由快樂天真變成
暴躁易怒的小女孩。

    無知的安妮宣洩她的情緒和大人迥然不同。她用自己的方式,用整個身體衝擊
小生命中的郁懣。她大聲嘶喊、怒吼、東撕西摔,試圖抗拒莫名的恐懼。

    她的脾氣讓人不能忍受,以至於鄰居們都叫她「令人討厭的小孩」。

    有一次,她把手伸進烤箱裡拿麵包,不小心被火燙到。雖然這是自己的錯誤,
她卻勃然大怒,抓了火鉗,夾起麵包,使勁地摔在地上。

    眼看安妮憤怒地糟蹋她們的寶貴口糧,母親只能無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

    另外有一次,愛麗絲叫安妮照顧睡在搖籃裡的小妹妹一瑪麗。安妮搖一搖,不
覺怒氣從中而來,打從心眼裡她就不喜歡瑪麗。瑪麗奪走了媽媽所有的疼惜和憐愛。
她越想越生氣,憤憤地用力搖晃,咚的一聲,小嬰兒從搖籃裡滾下來。

    那一天晚上,父親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緊牙根,滴淚不流,從此怨恨更像燎原
的野火,難以平息。

    安妮的壞脾氣有增無減,直到不可收拾。每天早晨,她喜歡看她父親刮鬍子。
這一天,看到刮鬍膏的瓶口沾滿了泡沫,她注視了一會兒,泡沫裹著鬍子,多麼好
玩。她的手慢慢靠去,伸到肥皂泡裡。

    不巧托馬斯的情緒也不好,「把手拿開。」她打了安妮的小手。

    這一巴掌點燃了安妮的宿怨與積恨,瞬間像火藥爆炸一樣,安妮舉起手邊的瓶
瓶罐罐,對著鏡子一個接一個狠狠地擲去。鏡片碎落滿地,留下木頭空框顫顫震動。

    安妮嘶聲裂叫,父親沒有動手打她,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呆若木雞,哺哺自
語:「是魔鬼纏身?是鬼迷心竅?看看你所做的,你這個掃帚星,帶來厄運……都
已7 年了。」句句清晰地刺進安妮心坎。

    可憐的安妮成了代罪羔羊!其實托馬斯的情緒不在於破碎的鏡子,而在於貧窮
和疾病。輾轉不能人眠的漫漫長夜,父親哺哺的詛咒,困擾了安妮多年。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窮困和疾病像一串無法打開的鏈環,厄運週而復始,年
復一年。吉米已3 歲,腫瘤越長越大,安妮眼疾更趨惡化,愛麗絲病人膏盲,托馬
斯沉淪酗酒,無法自拔。情況已到了山窮水盡,無法再壞的境地了。在這些苦痛的
歲月裡,愛麗絲勉強撐住了這個家。結核病菌像蟲一般無聲無息地把她啃蝕耗盡。
昨日,她還在那兒,次日,她已魂歸西天。棟樑倒塌的家,七零八落。

    莎莉文的親戚只得出面救濟,出來安頓一個酗酒的男人和3 個年幼的小孩的去
處。

    親族代表通知所有的親屬開會,住在附近的親戚都來參加。愛倫姑媽主動提議
要收養吉米和小嬰兒瑪麗。沒有人主動收留安妮,就是因為她一發不可收拾的壞脾
氣和眼疾。

    經過一番推諉後,大家決定由堂哥約翰與堂嫂蘇達希收留安妮。約翰有錢!可
不是嗎?好歹他擁有一個制煙廠,雖然不算大,卻也算是自己當老闆,獨資經營。

    「你們最寬裕,該你們撫養。」大家異口同聲要求他們收養安妮。

    「你們毫無道理,只是嫉妒我們。」蘇達希大叫不平,但她推不開道義責任。
當天下午,他們只得把安妮帶回家。

    蘇達希盡她所能,有心善待這個不速之客,無奈安妮仇視一切家教規範。在安
妮心中,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不可侵犯的「自由」,自己得好好保護自己。她幼
稚,沒有正確的是非觀,一切只是出於本能,不擇手段、不可理喻地維護所謂「自
由」。三番五次,她的粗暴野蠻把蘇達希嚇得不願意再招惹她了。家規、教養無法
施用在她身上。蘇達希堂嫂也就撒手不管,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了。

    有一陣子安妮過得很愜意。春天到來,安妮在田野裡遊蕩,從這個牧場到那個
草原。坐在蘋果樹下編織自日夢,躺在干稻草堆上發呆,混過日子。只要離開寄養
的「家」,她就心安。舒坦、快樂。

    一天晚上,約翰告訴太太:「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些什麼事?」

    「我看到她躺在穀倉後面那片草地上。我足足觀察了5 分鐘,她高舉著手,一
動不動。有只小麻雀從樹上飛過來,掠過她身上,看了她一眼飛走了,安妮還是不
動。那隻小麻雀竟然又飛回來停在她手指上,她們就這樣子,像老朋友似的互相觀
看——真是不可思議。」

    蘇達希冷冷地哼道:「有什麼好奇怪?小鳥的朋友?豈是只小鳥,她就像一頭
野獸。養一隻小馬或小牛都比養她好得多。」

    約翰感慨道:「在家裡無惡不作,在外面卻可以這般溫馴有耐心。」

    秋天來了,學校要開學了,安妮也到了該入學的年齡。一天,她找到蘇達希堂
嫂,用興奮而激動的聲音顫抖地問:「我可不可以去上學?」

    「不要做白日夢了。」蘇達希嗤之以鼻,「憑你這一雙眼睛,一輩子也別想讀
書、寫字。」

    聖誕節快要到了,約翰和蘇達希幾乎每天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入前面大客
廳。他們將聖誕禮物存放在前廳,所有的小孩都不准踏人。安妮當然是惟一例外,
她一再進進出出。

    一天,她發現一個非常美麗的洋娃娃,乖乖坐在小椅子上。一雙藍色深邃的眼
睛,滿頭金色卷髮,細瓷做的臉蛋光鮮粉嫩,鑲著蕾絲花邊的拖地長禮服裹住她。

    灰暗的大客廳,安妮無法看清楚。雖然她視力微弱,卻看得出這個洋娃娃美麗
非凡,舉世無雙。

    從此以後,安妮不時溜進去看那個洋娃娃。她抱著洋娃娃展拍、撫慰、親一親。
聖誕節前的這些相處使她誤認為這個洋娃娃非她莫屬了。

    久盼的佳節終於來到,家裡的每個人魚貫走人大廳。約翰打扮成聖誕老人分發
禮物。每一個小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她的一份禮物,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在一
旁。因為在她的眼裡只有那個洋娃娃,她等著抱洋娃娃呢。然而約翰拿起它,給了
自己的女兒。

    瞬間,安妮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凍住了似的凝然直立。她突然衝出來,一
把搶過娃娃,揪住金色卷髮,將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發瘋似地扔、踢、摔身邊的
所有東西。約翰好不容易架住她時,她已毀掉了全家的佳節氣氛。

    真叫人受不了!於是又開了家族會議,大家一再商量安妮的去留。他們已經厭
倦了扮演慈善好人的角色了,當初收留孩子只是礙於情面,無法推脫罷了。

    不過愛倫姑媽是例外,她說瑪麗乖巧可愛,自己喜歡這孩子,願意繼續收養。
而吉米的臀部的腫瘤病況已越來越嚴重,她已無法承擔醫藥費。至於安妮?沒有人
能馴服,也就沒有人願意收留他。

    約翰夫婦回家前,安妮和吉米的命運已定。家族會議決定將他們送到德士堡救
濟院,從此以後與莎莉文家族的人毫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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