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會員
和我的朋友瑞瑞在購物中心閒逛, 靠著二樓的欄杆往下看, 一個色彩繽紛的攤子前,聚攏著一群人, 我拉住瑞瑞說:『看!那是賣「蠟手」的。』 瑞瑞一邊被我拖著往樓下湊熱鬧,一邊狐疑的問: 『真是什麼都有得賣, 還有賣「辣手」的?賣不賣「摧花」啊?』 這是已經流行了一陣子的新玩意, 玩來玩去最好玩的還是自己, 用溫熱的蠟鑄出一隻自己的手, 再染上不同的顏色, 可以做成相片架或是手機台, 又或者是送給情人當成紀念。 許多蠟手陳列在台子上, 有豎起大拇指的; 比出V字形勝利手勢的; 當然也有昂起中指的睥睨表情。 我想到的卻是那些在我的生命中經過的手, 和我自己的手所經過的那些人。 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手 是人體中最有趣的部分的呢? 一定不是當我坐在鋼琴前面, 怎麼努力也彈不好的時候。 我的手指比一般人都要柔軟許多, 我在握筆和彈琴的時候總比其他小朋友吃力些, 老師於是說,我老是心不在焉, 並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 後來,有些朋友握住我的手, 眼中閃動著驚奇,啊,妳的手好軟, 我才知道自己的手確實與其他人不同。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有意識的注意著別人的手, 我悄悄打量那個男人骨節麤大的手; 我注意著那個女人禿禿的指甲; 我驚訝的發現那男孩的手比女人還秀氣。 我體驗到很多生命裡敏銳的感覺, 是透過手傳遞而來的。 愛著一個人的時候, 我的知覺全被他攝了去, 每次呼吸都有高危險的相思濃度, 卻還不夠,仍企求更多, 更多瀕臨崩潰的快樂和痛楚,永不饜足。 直到在漆黑的暗巷裡, 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 在電影播放著最煽情的片段,忽然,握住他的手。 兩隻手的相遇,讓靈魂安定。 我的另一個憂慮同時緩緩升起, 被這樣牽著手的我, 往往失去自己的主意, 只想跟著這個人走到海角天邊。 世界上每個人的指紋都不一樣, 我想像著每個時刻, 自己在不同的地方留下了同樣的指紋。 我的杯子和檯燈;我的電腦和檔案夾; 我的風衣和情人,都是我的指紋, 雖然看不見,卻存在著。 瑞瑞說過,她年輕時 與摯愛的情人不得不分離, 那一夜他們裸身相擁,沉沉睡去。 男人的手掌猶霸氣的握住一只她的乳房, 天明後他們醒來,男人的掌與 她的胸已緊密貼合,彷彿 皮肉在一夜之間交互滋生, 男人的手掌抽離時, 她痛得落下淚來。 男人離去之後, 她總覺得乳上猶存著男人的掌痕, 時時發燙,還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 曾經她以為,這痕跡將永不褪除, 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於是我也想到我的身上遺留 下來的那些指紋, 那些愛過我的溫柔撫觸, 深深淺淺,使我喜悅或令我疼痛的, 肉眼看不見卻可能是永恆存在的指紋。 當我死去之後, 仍佈滿著我的身軀。 我不知道究竟怎樣的人才能上天堂? 人皆自私,人皆軟弱,人皆恐懼,但, 愛與被愛的時刻,情人的手輕輕碰觸, 我忽然覺得勇敢,變得堅強而慷慨。 烙印著這些愛人與被愛的指紋, 天堂之門,是否將為我開啟? 文/張曼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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