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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冬天清晨的城鄉結合部

冬天清晨的城鄉結合部

月芽瘦仃仃地,渾身凍成了青白色,星兒有氣無力地瑟縮著,打著寒噤。天是青灰色的,青色很薄,灰色很厚,厚得發黑,晨光十分熹微,只能從黑中看出另一塊更黑。俯低了視角,把村莊的影子投射到天幕上,才辨得出樹梢,電桿和屋脊。公雞的叫聲也凍得斷斷續續,尾聲澀澀地,被樹梢剮破了,發出些破聲。路燈的光是一點黃暈,比螢火蟲的屁股大不了多少,冬天的凌晨是碧青的,寒冷把天地萬物都凍成了一塊青水晶。一開門,看不見摸不著的寒冷立即像利刃一樣切割進皮肉,那是許多把鋒利的冰刀霜劍,青瑩瑩地閃著冷光,尋找溫暖的縫隙鑽,而且無孔不入,像是急頭怪腦的乞丐,見著了美艷的肉餅子,那樣奮不顧身,全力以赴。鼻頭立即凍的酸疼,臉上彷彿鈍刀刮過,趕緊將頭縮進衣領,手抄進袖管裡,跺腳蹦跳,一挪腳,地上留下兩隻鞋印子,原來地上早落了一層白霜。

    寂寂地在空曠的路上走,這地段是城鄉結合部。偶爾一兩個行人,皆縮了頭快快的走,上早學的少年蹬著自行車,弓起腰身,捨命的快騎,撒下一串凍裂了口子的鈴聲。幾個晨練的人,嘴巴哈出一團團白色的蒸汽,提了雙拳,吭哧吭哧地跑,他們的身子本不情願受這嚴寒的罪,意識卻強迫命令,硬是把一架生了銹的老機器點著火,嘎登嘎登超速行駛,磨損了的機件叮噹叮噹的,像一輛油漆剝落的報廢的舊客車。

    無邊的濃黑裡透出一點紅,像血一樣刺目,定睛看去,原來是飯鋪子裡捅開了爐子,爐膛裡被封閉了一夜的煤火伸出柔軟的舌頭,舔著鍋,鍋坐在火焰上,白色的水蒸氣瀰漫了鋪子,趿著拖鞋的女老闆剛撒完尿出來,一手繫著褲子,嘴裡胡亂吆喝,讓丈夫趕緊淨了手臉包包子。丈夫的臉被爐火照得一明一暗的,一捅爐子,一股煤灰呼地升起來。

    一戶人家臥室的後窗裡傳出聲音,丈夫臆怔的聲音,女人翻身的聲音。娃子被尿憋醒的聲音。「叭」巴掌拍在屁股上的脆響,兒子嘟嘟囔囔鑽進被筒。「嘩--」往痰盂裡撒尿的聲音,夢囈聲,停了一會兒,男人含糊不清的聲音:「呶,呶… 」女人柔聲顫語,變成一陣輕一陣緊的淺叫聲:「嗯...嗯嗯嗯...哦...哦...」 好幾種聲音混合在一起。

    天空上,淡青色漸漸濃了一些,灰黑減去了淡青,灰黑便有些薄,寒星和冷月的青白色也有些淡了,像是用褪了色的硬紙板剪成粘在天上,目光能穿透一些黑色了,一些建築物的輪廓也撞進眼睛裡來。

    有鈴鐺響了幾聲,想是牛反芻時,晃了晃脖子,牛脖子上系的鈴兒便把水晶一般的冷空氣搖出了一個小小的洞。小羊拱在大羊的懷裡,母子互相用體溫溫暖著,大羊彎了脖子用犄角輕輕觸了觸小羊,又叉開兩條後腿,讓小羊的小腦袋貼在胯間,那裡更溫暖些,大羊咯蹦蹦啃了幾嘴土牆邊曬乾的秋天薯籐,小羊的小腦袋在軟綿綿的肚子上拱了好幾下,便睡著了.發出細細地呼息聲。

    青色更爽朗了些,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冬日早晨的聲音,三三兩兩的,一些窗戶上映出橘黃的或煞白的燈光,被悶了一夜的聲息幾縷幾縷地響起來:老人的咳聲,「吱扭」地開門聲,水聲,呵欠聲,跺腳聲。

    路上人多起來,黑的、灰的、藍的,穿的臃臃腫腫地,捂的嚴嚴實實地,來來往往地走,不大聽見說話,只聽見腳步聲,踩破了水晶一樣的早晨,公路上綠化帶裡植著冬青,厚墩墩地橢圓葉子邊緣都有白霜繡了一個邊,幾層葉便有幾層白邊。空氣仍是清冷,誰也不敢大口呼氣,清冽的空氣一大口吸進肺管子裡,嗆得腸胃痙攣,渾身一個激靈。裸腿露胸的明星們仍然不知疲倦地笑著,立在樓房上讚美某種產品,他們已經在樓頂上笑過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一個冬天,雖然還是笑著,但是笑容已經有些腿色了。

    賣油條包子的小吃鋪裡已經炸好了黃爽爽的油條,幾根面在黑褐色的滾油裡沉浮,就餐的人們坐著矮凳上面無表情地張合著嘴巴,低了頭嘶嘶地喝湯,撕一點白紙擦了油乎乎地嘴與手,矮凳下扔滿了髒髒的紙團,像是風雨過後的爛棉花。

    店舖的門都打開了,張著一個個飢餓的口,召喚著人們餵進錢幣。

    屠夫是不怕冷的,他剛把一口冰冷的鋼刀刺進大羊細軟的脖頸裡,滾燙的血從冰冷的切口裡飛濺而出,迷惘的羊來不及思索,渾身一軟,癱在地上,生命像水一樣從切口裡流逝了,把白毛染作猩紅桃花,橫七豎八躺了好幾隻,羊們冒著熱氣的肉將提早上市,不到中午,便千刀萬剮淨盡,一塊塊進入人的腸胃。一個蓬勃的生命在一個早晨便消失的乾乾淨淨,就像它們從來不曾來過這世上一樣,剩下的唯有地上一點污血,這點污血馬上也要被屠夫的膠鞋碾淨。小年靠大羊的體溫活過了酷寒的冬夜,細聲細氣柔柔的叫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它找不見大羊溫暖的懷了,也沒有看見屠場,只是撿一段大羊昨日吃剩下的薯籐啃,過一會兒還將喝到一小盆主人端來的熱泔水,它還會感謝善良的主人使它溫暖了饑寒的肚腹,用柔情的眼睛多看主人一眼呢。

    各種人走在大街上,那個一臉嚴肅的女局長不是早晨那個叫著:「嗯嗯...嗯...」的女人麼,她此刻正在構思一個講稿,冷著臉居高臨下看著司機,一臉大領導的莊重嚴肅;那個塗脂擦粉千嬌百媚的營業員不是那個早上撒了尿,繫著褲子吆喝男人的小吃鋪老闆麼?坐在汽車裡打手機的那個男人不是剛剛喝了羊肉湯的辦事員麼?此刻正準備陪同縣長下鄉檢查工作。

    大街上,一條彩色的人的河流。

    與常日毫無二致的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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