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惠"哧"地笑了.這大約是她進這家超市工作起來遇到的最好笑的事情:也沒什麼,該打烊關店門了,有個女孩說什麼都不肯走,說自己的發卡不見了,非找到不可,就跟我們較上勁了--不就一枚發卡嗎?也值得!
她半是好笑,半是不屑,一口氣把話說完,才發現孫康的臉色有些發白.
女孩?
是,二十歲上下的樣子,穿著白裙子……雪惠忽然有些慌亂.
讓她進來.孫康擺擺手,連人加心,都陷落在那黑色的皮轉椅裡.
女孩悄無聲息地走進了經理室.平淡無奇的臉上是一抹煙輕絮薄的微笑.略帶捲曲的長頭髮散落在白裙子上,眼睛是花瓣般嫵媚的形狀.
她盯緊了椅子上的這個男人,問:
你見到我的發卡了嗎?一枚桃紅髮卡?
孫康竭力讓自己鎮靜,再鎮靜.可放在椅子扶手上的那雙手,粘粘的,濕濕的.恐懼是從每個細胞,每個毛孔裡滲出來的.根本無法控制.
見過.我見過.
一個月前蘇偉死於車禍的那個時候,他沒有在意.而半個月前,徐衛東被鑒定為跳樓自殺,他開始在睡夢裡也會冷汗淋漓.很漫長的時間才磨平了的血腥記憶又開始泛上來,從腦裡,到肝,到胃,到心,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孩形象,就是那湧也湧不完流也流不盡的鮮紅的血,就是她絕望裡極怨毒的聲音:
等著,我不會放過你們……
孫康顫抖著手點燃了煙.煙霧裡,他把記憶中那張模糊不清的容顏與面前這張平淡無奇的臉疊合起來.是她.他明白,她會來的,來找自己.
我見過你的發卡,桃紅色,月牙形狀,有機玻璃做的.
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的黑色七月.在考場上那三天,孫康出的汗比以往的十八年還要多.但終於,熬過去了.
課本,習題,模擬試卷……統統交付給了一場火.火光裡他只覺得渾身燥熱,對身邊的哥們說:衛東,小偉,今天咱們去瘋一把?
三個大男孩,在昏暗的小錄像廳裡呆了半夜.二十一寸模糊的屏幕上,男人與女人糾結廝纏,像兩匹不知疲倦的獸.他喉頭發緊,口乾舌燥,似乎有種狂暴的力量要穿過瘦瘦的牛仔褲噴湧出來--貪婪眼神對視,他看清他倆也是.
沒精打采地走在凌晨的大街上,正遇上了,那個女孩.
她留著柔順的長髮.用一枚桃紅髮卡鬆鬆地挽著.她穿著單薄的白裙子,不勝瑟縮,眼裡有淚.她在她男朋友的樓下已經站了七個鐘頭,整整七個鐘頭.她是眼睜睜地看著他領著一個妖艷的女人上樓的,而她固執地等他,也不過是為著面對面跟他說一句話,就一句話:
我有了你的孩子.
根本不假思索,不經商議,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而已.欲戰勝理,惡戰勝怕,罪總是夏日驟雨般猝不及防地發生.一切,全都在一念.
城郊一片櫻桃林裡.她如花的身體在三個未經人事的大男孩身下開放再枯萎,枯萎再開放,一遍一遍,鐵馬冰河,暴雨如注……
十年了.孫康記不得她的臉,記不得她的身體,記不得她死灰般絕望的眼神--那個漆黑如盲人的夜,他只望速速忘記,哪裡願意留下清晰的回憶?可他卻終不能忘記,他在她身上做最後的最猛的撞擊時,她發上那枚桃紅色月牙形的發卡,在夜色裡劃出一道細碎的光,緩緩滑落在地上.
然後,是一波一波灼熱的浪,洶湧著,呼嘯著,淹沒了他,再勢不可擋地奔流出來,奔流出來--來自她體內的血.有個未成形的胎兒,便化作了一地的血,迅速地,把她身下的土地洇成了罪惡的褐色.
她用盡全身力氣,呻吟地,詛咒地,怨毒地:
等著,我不會放過你們……
這句話嚇醒了三個孩子.是.他們那時還只是孩子,蘇偉甚至還不滿十八週歲.
櫻桃林的盡頭是一條寬闊的河.於是,她被縛了一塊石頭,永遠地沉睡在了河底.沒有人尋找她,因為根本沒有人在乎她.一個外地來的打工妹罷了,遭人遺棄後,除了心灰意冷自知之明地回家鄉去,又能怎樣?
沒有人知道,那個漆黑如盲人的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現在,她就在孫康的面前,微笑著,輕蔑地與他對視.他再也不能夠對她,造成任何傷,任何害.
溫柔地,輕輕軟軟地,因了居高臨下才有這樣的語氣去問:
你見到我的發卡了嗎?一枚桃紅髮卡?
我見過.孫康閉上了眼睛:我見過,桃紅色,月牙形狀,有機玻璃做的……
"我的發卡在哪兒?"她緩緩走近,怨毒消失,臉上籠了一層悲哀的青色,如同夢囈:我終於等到他了.他喝多了酒與人衝突,被砍了七刀--呵,是償我那七個小時吧.胸,腹,肩,致命的一刀在咽喉……沒什麼,我還是想要陪著他.可他卻說他不認識我了……你一定要幫我找到那枚發卡,那是我二十歲生日他送的禮物,也許可以讓他記起我……
孫康凝視著這張看過去平淡無奇的臉,他聽到自己在說.好.我去找你的發卡.
可城郊那片櫻桃林在哪?
那一片被她的血洇成了褐色的土地在哪?
已經是一片繁華的開發區了.街道寬闊,高樓大廈,有寬容的綠地和天真的紅花.美麗的小母親推著嬰兒車閒適地走著,陽光燦爛.
孫康瞇起眼睛看著頭頂明亮的陽光.
他覺得很累,很累很累,好想一覺睡到永遠不再起來.然後呼吸漸漸困難,心臟疼痛.他在一小塊綠地邊坐了下來,摀住胸口,怎麼也控制不了滲出毛孔的細汗.
陽光如金箭,而他陷身冰層的冷.他知道,醫學上將會把這些鑒定為心力衰竭.
二十八歲,死於心力衰竭.他對自己一笑.
那枚從她黑髮的鬢邊滑落的桃紅髮卡,究竟遺落在哪裡?
尾聲
酒吧裡,公交車牌下,公司裡,Party上,或者街道上,單位裡,百貨商場裡……
黎明,黃昏,落雨的夜裡,陽光明媚的午後,或者寂無人的凌晨,夜幕初張的夜晚……
你遇到過她嗎?那個長髮散落到白裙上的女子,有張平淡無奇的臉,而眼睛是最嫵媚的花瓣形狀.她會凝視你,滿心期許而又悲哀地問:
你見到我的發卡了嗎,一枚桃紅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