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夜啼賞讀
烏夜啼
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起句言及林花，一年一度，開的短暫，但這已是後主餘生中所能期待的有限的事物了。林花二字不確切說出來是什麼花，那是後主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花。因為被俘軟禁，失去自由。苟活之間再無希望和念想。只能憑樓看遠處的樹林，是什麼林無法確定，所以春天的桃花杏花海棠櫻花都有可能。 只是，桃杏的花都很短暫。開了，紅了才能遠遠看見。看見之後，很快就要面對花謝。太匆匆，三個字力道很大。林花謝了，古往今來的詩人們總會有很多感概，這些感概無非婉約無非尋常的傷春悲秋，但到了後主這裡，太匆匆三個字嘎然止住了那些浮華的閒愁。讀到此便先已心情沉重起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一年唯一值得寬慰的林花就這麼樣轉瞬即逝。握不住，留不住。怪誰呢？
朝來寒雨晚來風，清明時節雨紛紛。早春也是雨水多，下雨便覺寒，那麼這時候當在二月之春。二月之春當時桃花杏花的季節，朝來寒雨晚來風也是二月自然規律，也是這囚禁生涯中的體會。被囚禁失去自由，萬事不能由己支配，正如這無法改變的天象，無法留住的花事。這一切，只能無可奈何的眼睜睜看著，握不住，留不住。就像被宋朝廷封為鄭國夫人的小周后，被規定定期進宮參拜，被宋主趙光義留宿……
下片：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胭脂淚，呼應上片「林花謝了春紅」句，是從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胭脂濕」變化而來。因為朝雨，那些紅如胭脂的花沾滿淚。這也代指曾經的擁有的紅顏知己，代指身邊美人。也許是懷念逝去的大周后，也許心痛被留宿宮中的小周后，也許是感懷「猶奏別離歌」的教坊樂工……懷念當時離別時分的不捨或感動，並為之陶醉。
國破家亡之際，群臣倒逆，卻有一絲溫暖，來自教坊。在敵軍刀槍所指中還能從容淡定為他演奏別離歌。 相留醉，這曾經的不捨與感動讓後主如此的留念，感動，沉醉。
幾時重，什麼時候才能重複？重拾？重回？重來？重逢？重見？
整篇詞精煉準確，唯獨在「幾時重」處，第一感似有沒說到位的感覺。「重」字只把話說了一半，還有一半話沒說出來。這個位置，可以用「同」、「逢」，都能解決與故人再會、重逢意願的表述。但是，後主偏偏用了重。而這個重字沒有說得一半，不能說出來的一半，恰是後主真實心思。林花謝了，還能有個來年重新紅上枝頭。幾時重見？不管幾時重見，早晚還能見！但是，有些東西，有些流水一樣一去不回的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不能重頭再來。留下的這結局，誰都無力去改變，去庇佑，去追回（階下囚，為人刀俎，苟活之中是不敢有定點字詞讓人猜忌的。所以這裡用了把話說一半的「重」）。
自是人生留下這麼個長恨，人生中有些遺憾有些悔恨，就像流水一去向東，再無可能回頭也不可能重來…… 後主常用流水言說人生悔恨，流水不會回頭，那些往事舊夢已然過去，現實的結局中，沒有了念想和希望。唯一能做的是，正視這結果尊重客觀規律。無法挽回就無法挽回。不會像李白天馬行空般做不切實際的想像，以這种放縱來麻痺自己，來放棄自己，來發洩和逃避。這種不敢面對是小人是阿Q，不是文學的真正昇華，而是真正的懦弱和可悲。 喜歡後主，尤其喜歡他的不逃避。像當年教坊一樣，即便身為囚虜，依然有著從容。
即便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被留宿……面對這噬心刻骨的痛，也選擇清楚地面對，清醒地痛著。
後主失去的，豈止是一個不能保護的愛人的清白和自由！李白們的懷才不遇，和這些傷這些痛放在一起，根本不值一提。天底下，懷才不遇的人多了去，何況李白並非真有經緯天下之本事。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與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兩相呼應。一個是不可改變的被摧殘，不能保護的苦衷；一個是必須清醒面對的苦果，只能眼睜睜看著的事實。
人間之痛，莫過如此；也只有經歷這至痛的洗禮，才能成就這千古神秀的李後主。
傳，宋主趙光義每次留宿小周后，回來，都會對後主大發脾氣摔東西，後主每次皆規避，不言語。誠然，她身心被污辱需要宣洩；但是這被污辱的痛加諸於後主，只會比小周更傷、更痛。每次看她去送她去，知道那邊是什麼結果；每次她回來，摔東西大聲吼他罵他……他只能默默地規避到另一個房間，鎖上門自己悄悄一個人痛。
她，還得去進宮參拜，還得去被污辱，一次次不能啟齒的痛，為了他能活著。
他，還得送她淚盈盈的去，裝作不知道裝作沒有事一樣。送別是慘然；送走的時段裡，每柱香都是煎熬；她回來，見著了，或或稍稍安心了，卻要面對她的發洩……
他也不能死，他知道他死了她也不會獨活。
他們就這樣無可奈何地接受著朝來寒雨晚來風的摧殘。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
留下的詞作，留下的這些文字，卻淒美得絕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