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蟲知秋
我是這樣知道秋天的。第一天。
一隻蜻蜓飛入斗室,停在窗櫺上。試了幾次,揮之不去。
我十分輕易用中指和食指捉起牠的背脊,拿到檯燈底下觀察。是十分常見的「紅尾巴」。身形完好,看不出有任何受傷。
但牠完全沒有抵抗。再放回去牠依舊木木停窗櫺上。
彷彿牠體內所有生命的能,或是產生能量所必需的,經過了一整個酷熱而狂野的夏,已經消耗殆盡,所以連最基本的振翅掙扎都沒有,像拔掉了插頭的電動玩具一般無趣。
第二天早晨蜻蜓死了。拈起牠丟進字紙簍裡時,感覺屍體份外的輕,像乾燥過的--生命本身就是有重量的,我想。
我推開紗門走出去,發現早晨耀眼的金黃陽光下,滿野盡是相互追逐的紅蜻蜒,成群在草場的處處水窪上產卵,彷彿是從天上降下來一張無盡穿梭的巨大紅網。
第二天晚上有更多蟲子循著我的燈光前來,鑽過門的縫隙,在我房間那片才粉刷過的白牆上落腳。黃昏剛暗下來不久,蛙聲還疏疏落落,白牆上便棲滿了各式各樣的蛾類、粉蟲、甲龜、長腳蚊和許多叫不出名堂的小蟲,全部都一動也不動,像一塊拼貼著各種昆蟲圖案的桌布。
死亡本身是那麼安靜,原來。
身為醫生,不得不見過許多人類臨終的場面。那隻顫抖抓攫的手是已枯槁如骨的,流滿生之慾念的瞳眼是激迸著黑色的淚水的,不平而忿然怒張的喉嚨發出乾涸的暗響,塌癟的胸腔肋骨吃力地張合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總是恍然聽見。
是的,我們都不想死。
蟲子們卻在臨終的時候,在熱烈地交配和產卵之後,死亡得如此靜謐。
一連好幾個晚上,他們一動也不動。
有些蟲子從牆上摔下來,陸續又有其他蟲子補上了位置。
我想,在秋天過完的時候,這片牆才能恢復原來的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