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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後.一.片.草.坪 (轉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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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覺得,十四、五年前並不算多久。 那是吉姆毛利遜唱「 LIGHT MY FIRE 」、保羅馬克多尼唱「 LONG AND ROAD 」的時代。 ——也可能是一前一後,總之是那種時代——可是說有那麼久了,對我而言卻不太有真實感。我甚至覺得比起那時代來,我自已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不,不對。我一定變了很多。如果不這麼想的話,就會有太多事情無法解釋。

OK,我變了。而且十四、五年算是相當久以前的事了。

在我家附近——我不久以前剛搬過來——有一所公立中學,每次我去買東西或散步,都會經過那所學校前面。而且一面走,就一面漫不經心地望著中學生做體操、畫圖、或互相開玩笑。並不因為喜歡而看,而是沒有其他什麼可看。雖然看看右邊整排的櫻花樹也不錯,不過比起來,還是看中學生好。

總之,就這樣每天望著中學生,有一天忽然想道「她們正好十四、五歲啊」。這對我真是件不小的發現,也讓我著實吃了一驚。十四、五年前,他們還沒生下來,就算生下來了,也只不過是一團幾乎沒什麼意識的粉紅色肉塊而已。而現在,卻已經穿起胸罩、會自慰、會寄一些無聊明信片到電臺點唱,會在體育用品倉庫的角落抽香煙,會在人家牆壁上用紅色噴漆寫「雞巴」。會讀「戰爭與和平」——或許——

哎呀,總算過去了。

我真覺得鬆了一口氣。

十四、五年前,算起來不正是我幫人家割草的時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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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這東西就像小說一樣,或許可以說,小說就像記憶一樣。

自從我開始寫小說以來,就深切體會到那種真實感。所謂記憶如小說,或者反過來也相同。

無論你如何努力,想整理出清晰的頭緒,文脈卻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最後連文脈都不見了。就好像把幾隻軟綿綿的小貓堆積起來一樣,雖然有一點溫暖,卻不安定。如果這種東西也能成為商品的話--真是商品喏--常常令我覺得非常羞恥。真的確實臉紅過。我一臉紅,全世界也臉紅起來。

但是如果把人類的存在,當做是基於比較純粹的動機,所產生的相當愚昧的行為來掌握的話,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已經不是多嚴重的問題了。而且從這裏產生了記憶、產生了小說。就像一部誰也阻止不了的永久機器一樣。一面發出喀將的聲音,一面在全世界到處走動,並且在地表畫出一條沒有盡頭的長線。

如果順利就好了,他說。可是沒有理由順利呀,連順利的先例都沒有。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就因為這樣,我還是繼續集合小貓把他們堆積起來。小貓們都累趴趴的,非常柔軟。等小貓們一覺醒來,發現自已正像營火晚會上堆積起來的薪柴一樣時,不知作何感想?咦,好奇怪呀!或許會這麼想。如果這樣的說——這種程度的話——或許我還多少可以得救。

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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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割草是十八、九歲左右的事,因此已經相當久以前了。那時候我有一個同年的女朋友,不過她因為有一點事情,一直住在很遠的地方。我們能見面的時間,一年裡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兩星期左右。在那期間我們做愛、看電影、吃奢侈的飯,漫無頭緒地聊個沒完。而且最後一定是痛快地大吵一架,又再談和、又再做愛。總而言之,把世上一般情人們所做的事拍成濃縮版的電影似的感覺。

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想得起來,但是搞不清楚。居然也有這種事。我喜歡跟她一起吃飯,看她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喜歡進入她柔軟的陰道。做愛完了以後,也喜歡看她把臉靠在我胸部或說話、或睡覺。不過,如此而已。以後的事什麼也不知道。

除了和她見面的兩星期之外,我的人生是單調得可怕。偶而到大學去聽聽課,總算也拿到跟大家一樣的學分。然後一個人去看電影、漫無目的地逛街、和要好的女孩子們不做愛只聊天約會。因為不喜歡大家聚在一起胡鬧的場合,因此周圍的人都以為我很安靜。一個人的時候都在聽搖滾樂。有時候覺得快樂,有時候又覺得不快樂。不過那時候,大家都是這樣。

有一個夏天的早晨,七月的開頭,收到一封女朋友的來信,寫說要跟我分手。「我一直很喜歡你,到現在都還喜歡你,以後也還……」等等。

總之說是要分手。因為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搖搖頭抽了六根煙,到外面去喝罐頭啤酒,回到房間再抽煙。然後把桌上放著的三根 HB 長鉛筆折斷。並不怎麼特別生氣,只是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而已。然後換上衣服出去工作。這以後不久,周圍的人大家都說我「比以前明朗多了啊」。人生真是莫名其妙。

那一年,我打工割草。割草公司在小田急線的經堂車站附近,業務相當繁忙。大部份的人蓋了房子就在庭院裡種草,或養狗。這好I怎麼神奈川縣的人非要叫世田谷的人割草服務不可呢?

不過我沒權利抱怨,因為是我自己選擇了工作。早上到公司去,黑板上已經寫好當天所有的工作場所,每個人各自選擇自己喜歡去的地方。大部份人都會選擇近一點的地方,既可以節省來往的時間,又可以消化多幾個地方。我卻相反地專挑遠的工作,每次都是這樣,這點大家都覺得奇怪。前面已經說過,因為我在工讀生裡面資格最老,有權利最先選擇我喜歡的工作。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喜歡到遠一點的地方。喜歡到遠一點的庭院,去割遠一點的草。喜歡到遠一點的路上。去看遠一點的風景。不過像這樣說明,大概誰也不會瞭解吧?

我把車窗全部打開,離市中心越遠風變得越涼快,綠色變得更鮮明,野草的氣息和乾土的氣味越來越強烈,天空和雲之間畫成清晰的一條界線,真是美妙的天氣。是和女孩子兩個人做夏日小旅行的絕佳好天氣。我想起涼快的海水,和灼熱的沙灘,還有冷氣舒適的小房間,漿得筆挺的藍色床單。如此而已,其他什麼也沒想。沙灘和藍色床單交互浮現在腦子裡。

在加油站等油箱加滿的時候,也在想同樣的事。我在加油站旁邊的草地上躺下來,茫然望著服務員一下檢查汽油一下擦擦窗子。把耳朵貼近地面就可以聽見各種聲音,像遙遠的海浪的聲音也能聽見,不過那當然不是海浪聲,只不過是被地面吸進去的各種聲音,互相混雜起來而已。眼前的草葉上,小蟲在爬著,長著翅膀的綠色小蟲,小蟲走到葉子尖端後,猶豫了一下又轉回原路去,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失望的樣子。

蟲子也會感覺熱嗎?

不曉得啊。

十分鐘左右加油加好了,服務員按了一下車子喇叭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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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那家在半山腰上,一片和緩而優雅的山丘,彎彎曲曲的道路兩邊,種著整排櫸樹。有一家院子裡有兩個小男孩,光著身子用水管互相噴水玩,往天空飛濺的水花形成五十公分左右的小小彩虹。有人開著窗在練習鋼琴,彈得非常好,幾乎讓你誤以為是唱片在演奏。

我在門口停下萊特班,按了門鈴,沒回答,周圍靜得可怕,連個人影也沒有。就像西班牙語系的國家常有的午睡時間似的感覺。我再按了一次門鈴,然後靜靜等著。

這是一個感覺不錯而小巧精緻的房子。乳白色灰泥造的,屋頂正中央突出一根四方形同色的煙囪。窗格子是灰色的,掛著白窗簾,一切都被太陽曬得很厲害,是一座古老的房子,老舊得非常搭配,就像到避暑勝地,時常會看見的那種房子,只有半年有人住,半年變成空屋,那種氣氛。建築物的存在感裡散發著生活的氣息。

法國式砌磚圍牆只有腰部那麼高,那上面做成玫瑰花的綠籬,玫瑰花瓣已經落盡,綠葉盡情承受著耀眼的夏日艷陽,連草地都還看不見,不過院子相當大,一棵大樟樹在乳白色牆上灑落陰涼的影子。

按了第三次鈴以後,玄關的門終於慢慢打開,出現一個中年女人。塊頭大得可怕的女人,我個子雖然絕對不算小,不過她比我還高出三公分。肩膀也寬,看起來簡直像在生什麼氣似的。年齡恐怕有五十左右了,即使不算美,也還算端莊,不過就算端莊卻不是那種令人產生好感的類型。濃眉方顎,說出去的話不太會收回去的那種略帶壓迫感的典型。

她睡眼惺忪不太耐煩地望著我,粗硬的頭髮裡混雜著少數幾根白髮,在頭上形成波浪。從茶色木棉洋裝的肩口,鬆弛地垂下兩根粗壯的手臂是雪白的。「幹什麼?」她說。

「我來割草。」我說。然後把太陽眼鏡摘下來。

「草?」她把頭歪到一邊。「你是說來割草啊?」

「對,因為我們接到電話。」

「嗯,啊對了!割草。今天是幾號?」

「十四號。」

她打著呵欠。「噢,是十四號啊。」然後又再打了一次呵欠。「你有沒有帶煙?」

我從口袋裡掏出短的 HOPE 煙拿給她,幫她用火柴點上火。她一付很舒服的樣子朝空中噴了一口煙。

「做看看吧!」她說:「需要多久?」

「妳說時間嗎?」

她把下顎往前一伸點點頭。

「看面積和程度而定,可以看一下嗎?」

「當然可以呀,不先看怎麼做呢?」

我跟在她後面繞到院子裡。庭院是扁平的長方形,大約有六十坪左右。長著紫陽花叢和一棵樟木,其他就是草坪了。窗下放著兩個空空的鳥籠,院子整理得相當細心,草皮其實還很短,並沒有到必要割的程度,我有點感覺失望。

「看這樣子還可以保持兩星期,不必現在就割嘛。」

「這個由我來決定,對嗎?」

我看了她一下,確實正如她所說的。

「我希望再短一點,錢我會照付,沒問題吧?」

我點點頭。「四個鐘頭可以割完。」

「要這麼久嗎?」

「我想慢慢割。」我說。

「隨你高興好了。」她說。

我從萊特班車上把電動割草機和割草剪刀和耙子和垃圾袋和裝冰咖啡的保溫瓶和電晶體收音機全拿下來,搬到庭院裡。太陽漸漸往上空爬行,氣溫也漸漸上昇。在我搬運這些道具的時候,她把玄關裡十雙左右的鞋子排整齊,並用碎布擦掉灰塵,鞋子全都是女人的,有小號的和特大號的兩種。

「我一面工作,一面開著音樂沒關係吧?」我問她看看。

她依然彎著腰抬頭看我。「沒關係呀。我也喜歡音樂喲。」

我先把掉在院子裡的小石頭清理掉,然後才開割草機。因為有石頭混在裡面,會剉傷刀刃。割草機前面附有一個塑膠籠子,割下的草會跑進那裡面去,等籠子裡的草滿了,就取下來倒進垃圾袋。庭院有六十坪的話,雖然草短,還是能割下相當數量的草。太陽火辣辣地照著,我把汗濕的T恤脫掉,只剩一件短褲。 簡直像隆重的 BAR BECUE 烤 肉野宴一樣的感覺。假如一直像這樣的話,不管喝多少也不會有一滴小便,因為全部都化成汗了。

割草機開了一個鐘頭左石之後休息一下,坐在樟樹的影子下喝冰咖啡。 糖分滲透到身體的每個細胞,頭上蟬在不停地叫,把收音機打開,尋找適當的 diskjockey 單片音 樂節目,轉到 Three dog night 的「 Mama told me 」的地方停下來, 朝天躺下,透過太陽眼鏡望著樹枝和從空隙洩下的陽光。

她走過來站在我旁邊。由下面往上看,她看起來跟那樟樹一樣,右手拿著一個玻璃杯,玻璃杯裡裝著冰威士忌,在夏日的光線裡閃閃搖晃。

「很熱吧?」她說。

「是啊。」我說。

「你中飯怎麼辦?」她說。

我看看手錶,十一點二十分。

「等十二點我會找個地方吃,附近有漢堡店。」

「不用特地出去了,我幫你做個三明治好了。」

「真的不用。我每次都是出去吃的。」 

她把威士忌杯子舉起來,一口喝掉大約一半,然後撇撇嘴呼地吐一口氣。「沒關係呀,反正順便嘛,我自已的也要做,一起吃吧。」

「那就謝了。」

「不客氣。」她說。然後慢慢搖擺著肩膀走回屋子裡去。

到十二點以前我用剪子剪。先把機器割過還不平的地方修整齊,並用耙子把草屑掃在一起,再開始割機器割不到的地方,真是一件需要耐心的工作。要馬虎做也可以馬虎,想仔細做的話多仔細也都能做。但是並不一定細心做就能獲得好的評價,有時候人家以為你在磨時間。雖然如此,我前面已經說過,我做得相當仔細,這是個性問題,其次或許是尊嚴問題吧。

不知道什麼地方響起十二點的報時鐘後,她把我領到廚房,拿出三明治來。廚房看起來不怎麼大卻很乾淨清爽。除了巨大的冰箱嗡嗡響之外,一切都非常靜,餐具和湯匙全是舊時代的東西。她請我喝啤酒,我說正在工作拒絕了,於是她拿出橘子水來代替,她自己則喝啤酒,桌上還擺有喝了一半的白馬牌酒瓶。水槽下躺著各式的空瓶子。

三明治蠻好的,是火腿、生菜和小黃瓜做的,辣椒也辣得夠味爽口。我說:非常好吃。她說:只會做三明治而已。她一片也沒吃,只嚼了兩塊酸黃瓜,此外就只喝啤酒。她其他什麼也沒說,我也沒話說。

十二點半我又回到草坪上.這是最後一個下午的草坪。

我一面聽 FEN 電台的搖滾音樂,一面仔細把草割齊, 並用耙子掃了好幾次割下來的草,就像理髮師常常做的那樣,從各個角度檢查有沒有剪的地方。到一點半時已經完成三分之二.汗水好幾次都滴進眼睛裡去,每次這樣我就用庭院的水管洗一次臉。幾次陰莖勃起,又再下去。一面割草一面勃起實在有點愚蠢無聊。

兩點二十分工作完畢。我把收音機關掉,脫下鞋子赤腳在草上轉著圈子試試看,做得蠻讓自己滿意的。既沒有沒割到的地方,也沒有不整齊的現象,光滑得像地毯一樣。

「我現在還非常喜歡你。」她在最後一封信上這樣說。「我覺得你是一個溫柔又優秀的人,不過有時候,又覺得光是這樣好像還不夠似的。為什麼會這樣想我也不清楚。而且我也覺得這樣說太絕了,也許什麼也解釋不清楚吧,十九歲實在是個令人討厭的年齡,也許過幾年,就能夠解釋得清楚吧,不過幾年後,大概已經不需要解釋了。」

我自來水洗洗臉,把道具搬上萊特班,穿上新的T恤,然後打開玄關門,說明工作已經做完了。

「喝點啤酒吧。」她說。

「謝謝。」我說。喝點啤酒應該算不了什麼吧。

我們並排站在庭院前望著草坪。我喝啤酒,她用細長的玻璃杯喝不放檸檬的伏特加飲,酒店常常附送的那種玻璃杯。蟬還在繼續叫著。她看起來一點也沒醉,只有呼吸稍微不自然。好像從牙縫裡嘶——地漏出來似的。

「你做得很好噢。」她說:「到現在為止我找過很多割草的,不過做得像這樣仔細,你還是頭一個。」

「謝謝。」我說。

「我死去的丈夫對修草很嚕嗦,每次都是自己細心地割,跟你割的方法很像。」

我拿出香煙來請她,兩個人一起抽煙。她的手比我手還大,右手上的玻璃杯和左手上的短 HOPE 煙都顯得非常小。手指是粗的,戒指也沒帶,指甲上明顯地有幾條直線。

「我先生每逢假日就光割草,其實並不是一個多怪的人。」

我試著稍微想像一下這個女人的先生,不過不怎麼想像得出來,就像無法想像樟樹的夫妻一樣。

她又嘶地吐了一口氣。

「自從丈夫死了以後,」女人說:「一直都是叫業者來做,我怕太陽,女兒也討厭曬黑。不過就算不說曬太陽吧,年輕女孩子也沒有理由割草啊。」

我點點頭。

「不過我很喜歡你工作的樣子。草坪就是要這樣子割的。」

我再望了一次草坪。她打個嗝。

「下個月再來噢。」

「下個月不來了。」我說。

「為什麼?」她說。

「今天是我工作的最後一天。」我說。「差不多該回去當學生了,不然學分會當掉的。」

她看了我的臉一下,然後看看腳,再回來看臉。

「你是學生嗎?」

「對。」我說。

「那個學校?」

我把大學名字說出來。大學的名字並沒有給她什麼特別的感動,那是一個不像會令人感動的大學。她用食指抓抓耳朵後面。

「你不再做這工作了啊?」

「嗯,今年夏天不做了。」我說。今年夏天不再割草,明年夏天、後年夏天也都不幹了。」

她像在嗽口似的把伏特加飲料含在嘴裡,然後一付很喜歡的樣子分兩次各喝一半。額頭上冒出許多汗,看起來像小蟲子貼在上面一樣。

「進裡面吧,」她說:「外頭太熱了。」我看看手錶,兩點三十五分。不知道算快還是算慢,總之工作是已經全部做完了。從明天開始連一公分都不用割了,心情非常奇怪。

「你趕時間嗎?」她問。

我搖搖頭。

「那到裡面喝點冷飲吧,要不了多少時間,而且有一點東西想請你看一下。」

請我看東西?  

不過我沒有猶豫的餘地,她已經拔腳走開,也不回頭看我,我沒辦法只好跟在她後面走。天氣熱得我頭有點迷糊。

屋子裡依然靜悄悄的,從夏天午後陽光的洪水裡突然進入室內,眼瞼深處扎扎地痛,屋子裡像用水溶化過似的飄浮著淡淡的陰影,好像從幾十年前就開始在這裡住定了似的陰影,並不怎麼特別暗,只是淡淡的暗。空氣是涼的,不是冷氣的涼,而是空氣在動的涼,風不知道從那裡進來,又不知道從那裡出去。

「在這邊。」她說著,往筆直的走廊叭噠叭噠地走過去。走廊裝有幾扇窗,但光線卻被鄰家的石牆和長得過高的櫸樹枝葉遮住了。走廊有各種氣味,每一種氣味都似曾相識,這是時間生出來的氣味。由時間所產生,而有一天也將由時間抹消的氣味。舊衣服、舊傢俱、舊書、舊生活的氣味。走廊盡頭是樓梯,她往後看看,確定我跟過來之後開始上樓梯,她每上一級,舊木板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上了樓終於有光線射進來。樓梯間的窗子沒裝窗簾,夏天的太陽在地板上灑下一灘光池,二樓只有兩個房間,一間只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儲藏室、另一間是正規的房間。很淺的灰綠色門上,裝有磨沙玻璃窗。綠色的油漆有一些裂痕,鎖頭只有把手部分顏色變白。

她撇撇嘴,呼地喘了一口氣,然後把幾乎空了的伏特加飲料玻璃杯放在窗台上,從洋裝口袋掏出一串鑰匙,發出很大的聲音把門鎖打開。

「進來吧。」她說。我們進到房間裡,裡面黑漆漆的空氣好悶,一股熱氣悶在裡面,從密閉的遮雨窗板的縫隙,透進幾絲銀紙一樣寬平的光線,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一閃一閃的灰塵浮在空中而已。她把窗簾拉開,打開玻璃窗,又再咯啦咯啦地拉開遮雨板。眩眼的陽光和涼快的南風剎那間溢滿整個房間。

房間是典型十幾歲 Teenager 少女的房間,臨窗放著書桌,相反的一邊是一張木製小床,床上舖著沒一點縐紋的珊瑚藍色床單,放著同色的枕頭。腳下疊著一條毛毯。床旁邊是衣櫥和化粧台,化粧台上排著幾種化粧品,梳子、小剪刀、口紅和粉盒之類的東西。看起來並不像特別熱衷於化粧的那一型。

書桌上有筆記和字典,法語字典和英語字典,好像用得很勤的樣子,而且不是胡亂翻,而是細心翻,筆盤上該有的筆類都一應俱全地齊頭排著。橡皮擦只有一邊是磨圓的。其他就是鬧鐘、檯燈和玻璃紙鎮,樣樣都是樸素的東西。木頭牆上掛著五張鳥的原色畫和只有數字的月曆。手指在桌面試著抹一下,結果沾了一層白灰,大約有一個月左右的灰塵,月曆也是六月份的。

整體看來,這房間對這種年齡的女孩子來說算是清爽的。既沒有玩具布娃娃,也沒有熱門音樂歌星的照片。既沒有庸俗華麗的裝飾,也沒有碎花垃圾筒。定做的書架上擺著各種書。有文學全集、有詩集、有電影雜誌、有畫展的說明書。英文平裝也排了好幾本。我試著想像這房間主人的樣子,但想不太出來,只能想到分手的女朋友的臉。

大塊頭中年女人坐在床上一直盯著我看,她順著我的視線追蹤,可是看起來卻像在想毫不相干的什麼事,只不過眼睛向著我這邊,其實什麼也沒看。我在書桌的椅子上坐下,望著她身後的灰泥牆壁,牆上什麼也沒掛,只是光禿禿的白牆。一直盯著牆壁看時,竟感覺牆壁的上方像要倒到眼前來似的,現在也還覺得馬上就要壓到她頭上了似的,不過當然沒那回事,只是光線的深淺造成的錯覺而已。

「要不要喝點什麼?」她說。我拒絕了。

「不必客氣呀,又不是特別準備。」

那跟這一樣的調淡一點好了,我說著指指她的伏特加飲料口地喝著顯然比我的濃得多的伏特加飲料,偶而喀啦喀啦地出聲咬著冰塊。

「我身體壯,」她說。「所以不會醉。」

我含糊地點著頭。我父親也這樣。不過沒有一個和酒精競爭的人贏過。只不過在自己的鼻子沉到水面以下之前,對很多事情都沒注意到而已。父親在我十六歲時死去。死得非常乾脆,乾脆得連是不是活過都不太記得的那種死法。

她一直沉默著,每搖一次玻璃杯就聽見冰塊的聲音。從開著的窗口時而吹進一陣涼風,風從南方越過另一座山丘吹來。是一個令人想就這樣睡著的那種安靜的夏日午後。遠處有電話鈴響著。

「你打開衣櫥看看嘛。」她說。我走到衣櫥前面,照她說的把衣櫥兩扇門打開。衣櫥裡滿滿地掛著衣服,一半是洋裝,另一半是裙、襯衫、外套之類。全部都是夏天的東西。也有舊的,也有幾乎沒穿過的。裙子大部份是迷你裙。趣味和質地都不錯,雖然不是特別吸引人,不過感覺非常好。有了這麼多衣服,整個夏天約會都足夠換穿了。我看了一會兒服裝的行列之後把門關上。

「很棒!」我說。

「抽屜也拉開看看哪。」她說。我有點迷惑不解,不過還是乾脆把衣櫥上的抽屜一個一個拉開來看。在一個女孩子不在的房間裡,這樣翻箱搗櫃地亂翻——就算得到她母親的許可——總覺得不是件正當的行為。不過拂逆她也嫌麻煩,這種從早上十一點就開始喝酒的人,到底在想什麼,我也搞不清楚。最上面的大抽屜裡放著牛仔褲,運動衫和T恤。洗過,折得整整齊齊,沒一點縐紋,第二格放皮包、皮帶、手帕、手鐲,還有幾頂布帽子。第三格放有內衣和襪子,一切都那麼清潔而整齊。我忽然沒來由地悲傷起來,覺得心頭沉甸甸的。然後我把抽屜關上。

女人就那樣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風景。右手上的伏特加飲料杯子幾乎已經空了。

我回到椅子上點起一根新的香煙。窗外是一片和緩的斜坡,那斜坡盡頭,又有另一個山丘隆起。綠色的起伏連綿不斷地延伸出去,而那上面有許多住宅區像貼上去似的延續著。每一家都有庭院,每個庭院都有草坪。

「你覺得怎麼樣?」她眼睛還望著窗外說:「我是指『她』。」

「我又沒見過她怎麼會知道。」我說。

「只要看衣服,大致就可以瞭解一個女人了。」她說。

我想起女朋友,並試著去想她穿什麼衣服,簡直想不起來。我能夠想起來有關她的事,都只有模糊的印象。我快想起她的裙子的時候,襯衫就消失了,快要想起帽子的時候,她的臉又變成別的女孩的臉。雖然只不過是半年前的事,卻一點也想不起來。結果,我對她到底知道多少呢?

「不知道。」我重複說一遍。

「只要感覺就好,不管什麼都可以,你只要告訴我一點點就行了。」

我為了爭取時間,先喝了一口伏特加飲料,冰幾乎已經溶化了,伏特加飲料變成好像糖水似的,伏特加的強烈味道穿過喉頭,流到胃裡,化做一股朦朧的暖意。窗外吹進來的風把桌上的白色煙灰吹散。

「好像是一個感覺蠻好而規規矩矩的女孩子吧。」我說。「不大會強迫別人,但是個性也不弱。成績屬於中上級,唸的是女子大學或專科學校。朋友不是很多,不過感情很好……對不對?」

「繼續說啊!」

我把手上的玻璃杯轉了幾次之後放回桌上。

「其他就不曉得了,起碼我連現在說的對不對都沒有把握啊。」

「大部份都對呀。」她沒有表情地說:「大部份都對。」

『她』的存在似乎一點一滴地潛入房間裡來,『她』像一團模糊的白影子似的,沒有臉,沒有手和腳,什麼也沒有。在光之海所產生的些微扭曲裡,她就在那裡,我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飲料。

「她有男朋友。」我繼續說。「一個或兩個,不太清楚,感情到什麼程度也不清楚。不過這種事沒什麼重要。問題在……她對很多事情都不太容易適應。不管是自己的身體、自己所追求的東西、或別人所要求的東西……這一類的。」

「很對。」停了一下女人說:「我瞭解你所說的。」

我搞不清楚。我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可是我搞不清楚這能指誰到誰。我覺得非常累、而且睏。如果能就這樣睡著的話,或許很多事情能搞清楚吧。可是就算很多事情搞清楚了,卻不覺得有什麼輕鬆。

她從此不再開口,我也默不作聲。十分或十五分,就這樣過去。因為手上一直空了很久,於是又把伏特加飲料喝掉一半。風稍微變強了一些,樟樹的圓葉子搖啊搖的。

「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過一會兒她說。「因為你把草割得太漂亮了,我很高興。」

「謝謝。」我說。

「我要給你錢。」女人說著把白晰的大手插進洋袋口袋裡。「多少錢?」

「我會寄請款單來,妳只匯到銀行就行了。」我說。

「哦?」女人說。

我們又走下同一個樓梯、回到同一個走廊,走出玄關。 走廊和玄關跟剛才走過時一樣涼颼颼的,被包圍在黑暗裡。小時候的夏天,在淺淺的河水裡,赤腳往上游走,穿過大鐵橋下時,就曾有過同樣的感覺。黑漆漆的,水溫突然下降,而且砂地帶一點奇怪的粘滑感,我在玄關穿上網球鞋打開門時,真是鬆了一口氣。陽光灑滿我周圍,風裡帶著綠的氣息。幾隻蜜蜂很睏似的發出翅膀飛撲的聲音,在綠籬上繞著飛來飛去。

「割得非常好噢。」女人望著庭院的草坪又再這樣說一次。

我也望望草坪,確實割得好極了。

女人從口袋裡掏出許多東西--確實是許多東西。然後從裡面找出一張縐巴巴的一萬圓鈔票來。並不是多舊的鈔票,卻真是縐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萬圓說起來是蠻不小的。我猶豫了一下,覺得好像不要拒絕比較好,便決定收下。

「謝謝。」我說。

她好像還有什麼話沒說完似的,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就那樣望著右手上拿著的玻璃杯。玻璃杯是空的,然後又看看我。

「如果再開始做割草的工作,請打電話來,任何時候都可以。」

「好。」我說。「我會的。還有,謝謝妳的三明治和酒。」

她從喉嚨深處發出也不知道是「嗯」還是「噢」的聲音,然後一轉身背朝這邊,走向玄關。我發動車子引擎,打開收音機開關。已經過了三點鐘了。

途中為了提神,我開進 Drive-in 去,點了可口可樂和義大利麵。義大利麵難吃死了,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不過反正肚子本來就不怎麼餓。臉色很難看的女服務生把餐具收下去後,我就坐在塑膠椅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店裡是空的,冷氣又涼快,因為睡得很短,所以沒做夢。不過睡覺本身卻像是一場夢一樣。雖然如此,醒來時太陽已經微弱了幾分。我又喝了一杯可樂,並用剛才領到的一萬圓鈔票付了帳。

在停車場上了車,把鑰匙放在車前板上抽一根煙。各種細微的疲倦,一起湧上來。我終於發現,自己是非常疲倦了。我放棄開車,沉進椅子裡,又抽了一根煙。覺得一切好像都是在遙遠的世界所發生的事。正如從望遠鏡的相反一端往裡看一樣,鮮明得十分不自然。
 

「也許你想從我身上追求許多東西。」女朋友寫道:「可是我卻一點也沒有感覺自己有什麼被追求。」
 

我所追求的只是整齊地把草割好吧!我想。先用機器割,用耙子耙,再用剪刀修整齊——如此而已。這個我會做,因為我覺得應該這樣做。

「難道不對嗎?」我試著說出聲來。

沒有回答。

十分鐘後Drive-in的經理走到車子旁邊來,彎著腰問道你沒事吧?

「有一點頭暈目眩。」我說。

「因為太熱了,要不要我給你拿一杯水來?」

「謝謝,不過真的沒事。」

我把車子開出停車場,朝東邊走。道路兩旁有各種人家,有各種庭院,有各種人的各種生活。我一面握著萊特班的方向盤,一面一直望著這些風景。背後的割草機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搖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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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我一次也沒再割過草。如果有一天我能住進有草坪的房子,或許我又會再開始割。不過我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到那時候我一定還會非常仔細地去割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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